小路两旁种满梅树,积雪压在树枝上,寒风烈烈,鼻息间满是暗香。
纪澹然低着头,走得很慢。
陆无极想尽快将人送回西院,脚下步子略快。腿本就长,步伐又大,没走两步,感觉手上一坠,小丫头被他带倒了。
下意识用力一提,将人拉起来,看到对方神情,城主大人忽然慌了。
小丫头长而卷翘的睫毛半垂,鼻尖微红,杏眸盈着半泓泪水,轻轻一碰,怕就要夺眶而出。
陆无极松了手,退后一步,“你……你怎么了?”
纪澹然眨眨眼,想把泪水逼回去,那人手心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在手腕处。
前世,他也这样牵着她,很多次从这条小路上走过。
第一次出来,踩在夜里积了水,又结成冰的石板上,不小心滑了一跤,手掌磕破皮。
没多久,府里大部分青石板路都换成了鹅暖石小道。
两人最后一次从这条小路上走过,是他准备把她送走时。
她哭过求过,只换来一句“纪姑娘请自重”。
小丫头不说话,闭上眼睛豆子一样的泪珠哗啦就滚了下来。
把她弄哭了……
陆无极又退后一步,此生第一次感到无措,莫不是想家了?又或许是害怕?
他试图理解小丫头的想法,想到种种可能,上前一步,宽大温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想稍微转移她的注意力,沉声解释:“你别担心,本座并非想伤害你,本座只是……你安心待在府里,等事情一了,自会派人送你回家。”
他不说还好,一说前世的记忆纷涌而来,纪澹然只觉得心内委屈。
她知道自己是人质,也清楚陆无极没有前世的记忆,朝一无所知的他发脾气,是她太幼稚。
可既然是重生,为什么要让她重生在这时候?
如果更早一点,她完全可以避开被他从西洲掳来,此生都不再与他有任何纠缠。
说是前世,于她而言,其实两天前都还是现实,她根本没办法完全将情绪清理干净。
纪澹然大哭出声,粉拳落在陆无极身上,一下又一下,隐忍多时的情绪终于决堤,如同山洪爆发。
在静谧的雪地里,哭声传出去很远。
暖玉、暖香,陆叔和府里部分小厮闻声赶来,看到自家城主满脸无措的站着,找了许久的纪姑娘被他圈在怀里,哭成泪人。
这么多人围过来,陆无极略微有点不自在。他们没有说话,却好像都在用眼神指责他把人惹哭了。
陆无极板着脸,推开纪澹然,唤来站在人群里两个丫鬟:“暖玉、暖香,把她送回去。”
暖玉、暖香上前来,弯腰朝他行礼后,去扶纪澹然。
纪澹然红着眼睛抬头,小路上围了一圈人,她面色一变。
糟糕,被府里的家仆们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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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澹然回到西暖阁时,已然生无可恋。
没忍住在陆无极面前哭了,又在最糟糕的状态下被家仆看见。
最近一段时间,她都不想出西暖阁的大门了。
暖玉替她解了披风,暖香端来热水,伺候她洗手洗脸。
午膳已经摆好,她坐下来,其实没什么食欲。
桌子上摆了好几大碗肉,炖的、炒的、蒸的,全是肉食,没有一点菜叶,配了一碗白米饭。
沧州地处北方,在书里的设定是地域宽广,大部分土地却不宜种植农作物,只能用来养牛养羊。
没有农田,生活资源稀缺,特别是新鲜的蔬果极为稀少。
沧州的百姓,一到冬天,生活会变得十分艰难。
这是陆无极想要西洲边境三座城池的一个重要诱因,沧州没有田地、没有粮食,每年都要用大量的牲畜和银钱跟别的洲交易,购买粮食、棉花、布匹、食盐等生活用品。
而这几年,交易变得越来越不平衡,对方要价越来越高,货物质量却越来越差。
纪澹然端起碗,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炖得软烂的肉,拌着米饭吃。
说实话,味道并不好,除了一点点咸味,就是腥膻味,还十分肥腻。
但是,桌子上这几碗肉,沧州普通百姓只有过年时才见得到,还得是一大家人分着吃。
虽然牛羊多,大部分要拿去换生活用品,自留的分量十分少,大多数有成算的人家都是攒到年底打打牙祭。
纪澹然拌着肉汤吃了半碗米饭,就搁了筷子。
暖香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姑娘,饭食不合心意吗?”
纪澹然摇头:“没有,我胃口不太好,等下想睡一会儿。这些撤下去你们分了吧。”
“那姑娘喝了药再睡。”
暖香心里一松,眼睛在桌子上几乎没怎么动的肉菜上转一圈,有些欢喜,转身去偏房端药。
西暖阁原本就有小厨房,只是这院子空置多年,纪澹然刚住进来不久,吃食一直从大厨房取,只在小厨房生了个红泥小炉,用来煎药。
纪澹然喝了药,就睡下了。
暖香将饭菜收到偏房,叫暖玉一起,正好趁纪姑娘休息把午膳用了。
暖玉站在门口,一贯的冷淡神色:“陆管家有事,我过去一趟,不用留饭。纪姑娘醒了,你陪着她,别让她出院子。”
“哎,好咧。”
暖香看着暖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坐下来端起碗。饭菜几乎都凉了,她也不在意,夹了肉拌着饭,大口大口吃起来。
阿娘说得对,城主府的生活怎么都比外面好,而且也不是王大娘说的伺候城主,只是普通侍女。等她年龄大了,回家还能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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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苑,书房。
陆无极坐在案几后,手上拿着一卷书,目光停在眼前的一页,久久没有翻动,明显在出神。
门外传来敲门声,他回神:“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陆叔、竹清意、暖玉鱼贯而入,落在最后的暖玉顺手将门关上。
三人并排站在案几前,弯腰行礼,神色恭敬。
陆无极沉吟半晌,始终觉得难以开口,注意到竹清意探究的神情,收了思绪,“叫你们来,是想说一下西院小丫头的事。”
“原来是这事,听闻城主把人惹哭了?闹别扭了?从沧海苑回去时,不好好的嘛?要我说啊,不管什么事,你顺着她就对了。”
竹清意与陆无极儿时便在一起,情谊深厚,说话比别人随意许多。本也是个百无禁忌的人,况且能开陆无极玩笑的机会甚少,他才不会轻易放过。
陆叔闻言,长满褶子的脸上露出惊异,随即又有些喜悦,殷切的看向陆无极。
连性情冷淡的暖玉也神色微动。
陆无极将手里的书放下,摆了摆手,似乎有些心烦:“那小丫头是纪凌霄的妹妹。”
书房里,空气为之一静。
“本座也没想到,她会因为想家哭成那副样子。你们想想办法,哄好她。”
陆无极认定纪澹然哭是因为突然到了陌生地方,习惯不了而想家。
“……城主,您是想用她跟纪凌霄换那三座城池?”
竹清意第一个反应过来,在脑子里将这个想法反复琢磨两遍,觉得有些想当然:“可行吗?以纪凌霄的性格,会为了妹妹割让城池,还是三座?”
“本座着人查过,小丫头是纪廉的嫡幼女,在长辈中极为受宠,纪凌霄也很疼爱这个幼妹。不单如此,她和西洲宫里那位还有婚约。若是不想被那位知道,不管什么条件,纪凌霄都会答应。”
竹清意竖起拇指,眼睛里泛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城主英明。”
陆叔脸上的喜意随着这几句话逐渐消失,眼神甚至失去了光彩。
他想象中城主与纪姑娘喜结连理、儿孙满堂的画面不见了。城主还是那个城主,除了无忧城的利益,什么都看不进眼里。
作为追随者,这样的主人无可挑剔。可作为长辈,他希望城主能像普通人一样,成家立业,有妻有子,一生圆满。
“她的身份,不必告知府里其他人。本座准备把巳代也派过去保护,他年纪小,和她兴许能玩到一起。”
“暖玉还不够?况且,巳代年纪虽小,到底是男儿。”竹清意反驳,眼角余光瞄了暖玉一眼。
暖玉站在一旁,似乎没有察觉竹清意的打量,上前一步,“城主,属下觉得巳代很适合这个任务。属下有时要处理别的事务,可能顾不上纪姑娘。暖香性格热忱大方,有些大大咧咧,只是有时思虑太浅。巳代年纪小,心思细腻,武艺也不差,待在纪姑娘身边,与暖香正好互补。”
竹清意觉得暖玉常年就爱跟他唱反调,他也忍不住每次都要跟她杠一杠:“他一个小子跟在小姑娘身边像话吗?那纪姑娘看起来年纪也不大,被人掳来寄人篱下已够惨,还要这么欺负她?”
暖玉低头:“属下这样说,也是因为巳代年纪小。他可以扮作小丫鬟,待在纪姑娘身边,旁人看不出端倪。”
屋子里没有人接话,各人思虑不同。最后却不约而同想象到巳代那小身板换上女装的画面,眼睛忍不住上弯,唇线也忍不住上挑。
东院,换了衣服正准备去演武场的巳代打了个冷颤,心底隐约升起一道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