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密的雨声持续至半夜,谢琛心乱如麻地躺在床上。身侧人熟睡时面庞显得尤为柔和,细密睫羽安静地覆落,淡银的月光洒在上面,投下浅浅一层阴影。
视线再往下,挺秀的鼻梁,微抿的薄唇,而青丝色若乌木,铺散枕上,那夜色、月华、人面,分明样样都浅淡静谧,他却偏偏嗅到隐藏在其中的华丽奢靡,像是有一把无形的钩子,不轻不重,悄无声息,将要从他胸腔里偷了什么出去。
谢琛恍惚了一瞬,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头越来越明显,明知对方睡着,手心却不知为何出了一层汗。他僵硬地保持着那一动不动的姿势许久,最后终于把心一横,心里暗骂一声,小心翼翼挪下床,轻手轻脚推门走出了房间。
隔壁的谢丰守夜守到一半便打起了瞌睡,偷懒跑回床上去补了个眠,谁知好梦正酣,冷不防被人拍了拍脸,他一个激灵惊醒,张口欲呼,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捂住了嘴。
“唔——”
他瞪大了眼,用见了鬼一样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只见谢琛随意披着件外衣,抱着枕席,脸色阴沉地压低声音道:“别出声,阿孟还在睡。”
谢丰很是疑惑,谢琛不等他问便道:“往里挪挪,我今晚睡你这边。”
谢丰更加疑惑了:“您——”
“少废话,要睡就睡,不睡上院子里守夜去!”
老实的谢丰再也不敢多问,乖乖闭了嘴,心说怎么自从这陶小公子来了,谢琛就变得古怪起来。
罢了罢了,年轻人的弯弯绕,老人家不懂。谢丰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让出半张床。
翌日清晨,云销雨霁,窗外日光洒在对镜整衣之人宽大的袍袖上,晏西泠抬起手,理了理散开的长发,眸色幽深,身前桌上放着一杯早茶。
昨晚,他本意是装睡瞒过谢琛,掩盖自己的一番小动作,可不知是那屋里静谧得令人安心,还是窗外雨声助眠,亦或是接连数日的奔走使得他太过疲乏,后来竟当真沉沉睡去了,直至晨曦出现时方朦胧睁眼,身侧早已空无一人,唯有枕席冰冷,竟是连余温也无。
清醒过来的晏西泠无颜面对自己,昨晚居然为了遮掩身份,半夜窝在人家谢琛怀里,装睡了半宿,装着装着后来还真睡着了?
这脸,委实是要不得了。
难怪谢琛睡到半夜悄声出去了,他那脾气,忍不了是很正常的。
晏西泠凝视着铜镜中倒映的容颜。逐渐收起属于自己的那份肆意轻佻,慢慢地,镜面中的那张脸上的气质从“晏西泠”再度换做了“陶孟”。
须知易容最难的不是装扮出一张可以假乱真的容颜,而是从性情心态到言谈举止都不偏离原本的“模子”,由骨到皮,从神至形,最高超的易容术会使至亲之人都无法察觉到异样。
修习易容术年头多了,便会对人外貌愈发挑剔。他此行宁愿在谢琛面前暴露自己真容也不屑于用陶孟那张脸,只因觉得那位陶公子长相过于女气,是以只仿神而不仿形。
只是陶孟的“神”如今却也让他感到厌倦……嘴角是微微上翘的,眼神是温柔依恋的,至于神情应是带着点羞涩和仰慕的,且要含而不露似有若无,既不失读书人的矜持也要有身为公子哥的骄傲。听说面具戴久了会粘在脸上摘不下来,晏西泠才戴了一天,就已经想摘下来了,面对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满脸写着嫌弃。
“听说教主昨夜上了谢琛的床?”
毫无预兆地,窗外倒挂下一条修长人影,顾北泽那张俊俏的脸清晰出现在晏西泠面前。
“噗——”晏西泠一口早茶没来得及品出味,就喷了出来。
他咬咬牙,威胁道:“哪个狗胆包天的说的?”
倒挂的顾北泽正要说话,突然听到门外有人来,猴儿似的又窜了上去。他身形矫健,动作灵活,没发出一丝声响。
推门进来的谢琛脸色透着一丝疲倦,“阿孟,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一会就上路。”
半开门扉间,谢琛一袭月白长衣,脚下蹬银色长靴,长发束在玉冠中,从头到脚打扮得一丝不苟。只是那彻夜未眠的苍白脸色、凝结着寒霜的眼、紧抿着的几乎透明的薄唇,看得晏西泠禁不住怀疑,这人半夜里不睡觉究竟是去做什么了,难不成是坐在门口让风吹得冷静了一晚上?那也犯不上把一张脸板成那副模样啊。
他温顺地应了一声,面上不露声色。谢琛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又关上门出去了。
谢琛一走,房顶的顾北泽立即再次倒挂下来,认真回答晏西泠之前的问题:“这属下就不知道了,反正这一带的教众兄弟们都传开了,都说教主您与那谢指挥使同榻而卧、共被而眠,人传人,早就分不出谁说的了。”
窗前晏西泠以手支颐,森冷一笑:“把昨天夜里执勤的名单给本座。”
谁知顾北泽一本正经违命道:“这还真怪不得那天执勤的兄弟,听说最初的版本是‘教主和谢琛睡同一张床’,结果呢,回来被大家一传,不知怎的就变成了‘教主和谢琛同榻而眠’,再一传,教主您就上了谢琛的床了。”
晏西泠:“……”
是他平日里太娇纵手底下这些人,才让他们有时间嚼舌根子吧?
“教主需要属下给您辟谣吗?”忠心耿耿的顾北泽十分关切问。
“你去辟谣?”晏西泠眸子里写满了不信任,“那用不了半日恐怕就要流传出第四个版本了。”
他甚至不用想就能猜到,顾北泽回去之后,传言会被变本加厉地改成“教主和谢琛睡了”。
顾北泽悲伤道:“原来属下在教主您心中竟是如此形象。”
“你应该感谢,甚至是惶恐于本座竟如此看好你的天赋。”
顾北泽捂着阵阵作痛的心口,感觉胸腔里什么东西碎了。
“别废话,说正事,如果没有正事就快滚。”晏西泠无情下了逐客令。
“有有有,”顾北泽这人心大,说起正事却也不含糊,“青尸王昨夜练功出关,听闻教主要去暮云山庄,便让我问问您,他能不能随行?”
“他才出关,不宜动气,让他老老实实待着吧,而且此次江湖各大门派必然齐聚,他那些仇家也在其间,届时必然是是非之地,告诉他不必跟去了。”
顾北泽扯扯嘴角:“我就知道。那老家伙固执得很,我已劝过,可他非要您亲口否决,害得我又跑一趟,这下算是能回去交代了,”长叹一声,语气惆怅,“我堂堂魔教左护法,卑微到传信跑腿,教主,您难道不觉得心痛吗?您难道真的没什么想表示表示的吗?”
窗前轻衣散发的年轻教主垂眸,笑吟吟看了看面前顾北泽伸出的、有所暗示的那只手,点头道:“众所周知,前任教主,如今的顾长老负责掌管教中财物,左护法去向他商议即可,不必报与本座。”
顾北泽闻之欲泣,悲愤道:“太卑微了,太卑微了,众所周知,掌管财务的顾长老从来不把钱给儿子花!”
晏西泠哼了一声。
他端正神色道:“此行跟随谢琛去暮云山庄,少不得经一番周折。这段时间教中事务替本座多留心,”语气微寒,“周化苦这笔账,是时候与他算算了。”
用过早饭,谢琛与晏西泠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作为兄长,谢琛自然是对这个“表弟”诸多照拂,于是关切开口:“为兄帮阿孟收拾收拾。”
谢琛这人话少,行动力却很强,不等晏西泠婉言谢绝,行李已经被谢琛提了起来。
晏西泠的包裹原本就没装多少,不是很沉,谢琛一拿起来,里面却掉落了几幅卷轴样的东西。
“对不住,手滑了。”谢琛急忙弯腰去捡,身旁却蓦地窜出一条黑影。
“喵——”黑猫伸出光秃秃的猫爪,颇为好奇地对着画卷轻轻一挠——
晏西泠有种不详的预感。
说起来,他从进了谢琛家门那一刻起,就发现自己与这黑黢黢的圆球犯冲……
那几幅卷轴被谢客这一搅和,在地上滚了滚,而后彻底摊开,平铺在地面上,露出上面的画,丹青笔墨绘就的人像就这样暴露在谢琛视线内。
最上面那张最是显眼,画面上谢琛半卧榻上,平日里看上去冷漠的清俊容颜,配上那谢琛本人绝不会有的慵懒姿势、半敞衣襟,再加上那微红眼尾,竟然透出几分旖旎来。
除非是瞎子,否则是个人都看出作画者那心思了,视觉冲击令人猝不及防。
晏西泠:“……”
谢琛:“……”
谢客:“……”
两人一猫齐齐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半晌,表情凝固的谢琛状似淡定地伸出手,将画卷收起,语气复杂道:“倒是没想到,阿孟作画的功夫……咳咳,如此了得。”
卷画的手指在打颤。
晏西泠的心也在打颤。
绕是面皮再厚,他此刻也只恨不得直接轻功消失在谢琛面前。
这回算是彻底地没脸见人了。
陶孟这个矜贵公子哥儿,平日里怕是清闲无聊到了极致,没事就肖想自己这位兄长,肖想也就罢了,还偏要留下些实物来,偏偏这实物还被自己带到了谢琛眼前。
对方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晏西泠只觉得浑身汗毛都在叫嚣着,充满了躁动不安。他强自镇定,干咳一声:“琛哥哥谬赞了,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罢了,描绘不出琛哥哥风采万一。”
内心却只想催动内力将这惹麻烦的东西撕成碎片。
本以为谢琛必然恼怒,谁知对方神色古怪,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而后清了清嗓子转过脸去,像是在躲他的目光似的,就这么转身离去了。
这情景使得晏西泠颇为震惊。
他是看错了吧,怎么方才谢琛脸颊上似乎有那么一丝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