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那年,呆坐在心理辅导室外的长椅上。
父母和医生的争执声，隔着一扇门传了出来。
我起身走近玻璃长廊，俯视着大厦底下、停机坪的两架飞船。
我的母亲歇斯底里地说道,‘仿生人依赖？一个叫他起床、给他读睡前书的机器人,他依赖它做什么？’
医生道,‘萧太太,您别激动。事实上,情感充沛、或情感缺失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对仿生人科技产生认知偏差。这类心理症状、在儿童群体中非常普遍……’
我的父亲用平静冷漠地语气说道，‘你的意思是，我的儿子分不清人和机器？’
医生复道,‘萧先生,您放心。治好这类心理病症并不难，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帮助病人建立正确的人类认识、融入人类环境,自然而然就能剥离他们对仿生人的依赖……’
我的母亲质疑着,‘我们？还需要我们参与治疗？’
‘萧夫人这类患者、尤其是儿童群体,最需要的就是陪伴……’
父亲提问道，‘把机器人都换掉，找些人来照顾他不就行了？’
母亲硬声与父亲争执着，‘萧奉元，你忘记他以前差点被人绑架？现在星际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你又要把他交给别人？’
父亲沉稳回应道,‘现在是要给他治病,调派些信得过的人……’
母亲大吵道，‘呵，你说这话虚不虚伪？你如果真的担心儿子,为什么不直接把他带在身边？还不是嫌他麻烦、碍你的事。我警告你，你在外面得罪了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有数。他被掳走你不担心，反正善后的是我，对吗？’
父亲语气也强硬几分，说道，‘文楠，我解释过很多遍。之前只是意外，我不是不管他，我当时在参加星际决议会，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母亲尖锐道，‘意味着当时如果我不去，他就死了！你不过是表决、要不要向一个破星球开战而已。你心里清楚得很，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这些年你为了星际资源，做了什么你一清二楚。我呢？我当年可是放弃了环星建设的投标！要不是这样，我早就提前完成企业的环包围计划，还用得找像现在这样，处处被人挟制……’
‘我知道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真是个伪君子。我警告你，你休想。我不会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现在是关键时刻，你就是绑，也要把他给我绑结实了。我决不允许任何意外，给我惹麻烦。’
‘萧先生、萧太太，我们建议，还是家长亲自陪伴……’
母亲冷笑道，‘你知道我为了这么一件荒谬的事，穿越两环星线过来，耽误了多少时间吗？’
父亲道，‘医生，现在星际乱成一团，到处都在爆发星际战。我们不可能安排他离开n35星，你想想办法，看看能有什么、起效快捷一点的方式。’
医生犹豫道，‘这个，治疗里确实有一些强制的手段，但是一般不对儿童使用……’
我听到母亲走向门的脚步声，她决定道，‘就它了！’
医生追着母亲，说道，‘萧太太，不行。太过粗暴的方案，很容易造成儿童的二次心理创伤……’
门轻轻晃动了一下，母亲抓着门把手，就在门的另一侧。
我扭头去看，听见母亲说道，‘我父亲开荒星际的时候，我什么没见过？我小时候也是一个人过来的，怎么就没他那么麻烦？你放心，他骨子里流的是我文家的血，这么点事都做不好，也不配当我文楠的儿子了。’
母亲推开门，走了出来。
我抬头与母亲对视着，母亲脚步微顿。
她来到我面前，抓着我的肩膀、半蹲着与我平视。
母亲用手抚摸我的脸，声音轻缓地安慰我，和在门一侧时的强硬完全不一样。
她对我说道，‘廷彦，你乖乖配合医生治疗。妈妈还有事要忙，等你把病治好，妈妈就回来看你，好吗？’
我木愣地点头。
母亲朝我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等我回过神，她已经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医生追了出来，神色懊恼又焦急。
父亲跟在医生身后，医生回头看见父亲，像是看见曙光一样，试图劝服他，‘萧先生，陪同治疗其实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父亲无视医生，居高临下地凝视我，一步步向我走来。
他神色冷漠，看着我时、仿佛在衡量一件商品价值似的。
父亲一改在目前面前的态度，他睨视医生道，‘他是文家和萧家唯一的孩子。’
医生微楞道，‘啊？’
‘不会再有第二个了……’父亲语气微顿，转身威胁医生道，‘这些年，我投给你团队的研究资金不少。
医生紧张附和道，‘是、是是。’
父亲道，‘现在外面那么乱，个别医生死于非命，也是很正常的事。’
医生表情惶恐道，‘萧先生……’
父亲走过来，抚摸我的头，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只看结果，不论过程。’
我分不清父亲的话，是对医生、还是对我说的。
他道，‘不要再拿这点小事来烦我，夫人那边也一样。’
父亲丢下我离开，医生懊恼地抓着头，看起来十分烦恼。
等候着父亲的秘书跟上他的脚步。
我站在回廊落地窗前，看着停机坪上的两艘星际飞船启航离开。
我已经记不清这次见他们已经时隔多久。
我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
我抬头看医生，医生坐在我原先的座位上，焦躁得不停叹气。
……
我很快理解，所谓的强制手段是什么意思。
在星际，每个人工智能自诞生起，都被刻录下‘不可违背逻辑’。
证明它们是否拥有独立意识的标准，在于它们的逻辑是否被打破。
【绝对的亲和力。】
我的陪伴型机器人，安娜4-0005号，唯一不可违背的逻辑。
想要向我证明它是一个机器，非常的简单。
他们将它关在透明的玻璃实验室里。
殴打它、羞辱它，甚至将它的手臂拆卸下来。
当他们向它提问的时候，它依旧脸上挂着笑容。
它回答道，‘是的，我觉得您是一个有想象力、敢于动手和实践的人。’
每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我都在安静的听身侧的医生讲述。
‘你看，它没有自己的想法，无论怎么对待它，它都无法自我思考。’
‘它一定也对你笑过，你仔细观察，是同样的笑容对吗？’
‘你最喜欢的童话故事？这很正常，它能识别不同服务对象的性格和爱好，我们虚拟出一个跟你一样的孩子，提供给它相同的数据……看，它得出的结论，你们喜欢的童话故事完全相同。’
我无法反驳医生的话。
沉默成了我面对实验时的常态。
我开始厌恶憎恨安娜的存在。
更加讨厌那些连安娜笑容都没有的人类。
……
我在医院待了两个月。
治疗的后期，我被带到医生的办公室，等他的出院签字。
我等得有点无聊，想要找点水喝，却不想使用办公室里的服务机器人。
可是我不会使用出水机器，不小心弄湿了衣服。
我跑进洗手间，在烘干机面前扯着衣服，想要弄干身上水渍。
我听见厕所里、医生跟我父亲通话的声音。
我下意识躲到角落偷听。
‘是的，您放心。治疗得非常顺利，虽然在环境融合方面还有些欠缺，但仿生人认知障碍方面已经克服，完全可以出院了。’
‘嗯，肯定要销毁。孩子身边的机器人，医学建议是由其主动割舍，参与清毁。如果您不放心招一批人来照顾孩子的话，可以挑选一些功能单一的、简化型机器人来服务。对，当然是要防止移情情况的发生……’
我抓着湿了一片水渍的衣服，有些茫然的离开洗手间。
我不理解，我明明已经弄清楚机器人和人类不同，为什么还要把它们销毁。
我还以为自己可以跟它们回家了。
我回到办公室，发现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人。
那是医生的小女儿，我之前远远见过她跟医生说话。
她绑着两个小辫子，看起来跟我差不多一个年纪。
她没发现我，向服务机器人骂说道，‘我刚刚结束学校的活动，我要喝冰水，不要温的！’
她用脚踢着服务机器人，生气道，‘我要让爸爸报废你！重新换一个新的机器人。你太差了，就算升级也没有用！’
我走向她，她这才看见我。
她表情有些疑惑。
我问她，‘你可以让它提供多少度的热水？’
她疑惑不解的看着我，‘很烫很烫。’
我说道，‘我觉得它不行，你们的机器人太烂了。’
她恼怒道，‘它可以！’
她无视机器人的提醒，强制命令它提供最烫的热水，遭到拒绝后，直接开启了手动模式。
她端着水递给我，说道，‘你看，它可以把水变很烫……’
我摇头道，‘我不信。’
她生气地跺脚，向我走来，‘我骗你干什么，真的！’
我挡着监控摄像，用力挪动脚下的地毯。
她踢到皱了的地毯，脚步不稳朝我扑了过来。
……
我躺在大厦的急诊室，他们为我紧急处理了伤口，确保我不会留疤受伤。
医生抓着他小女儿的手腕，逼她来到我的病床前道歉。
他的小女儿一直哭，我盯着急诊室的天花板没有说话。
我一开始很紧张害怕，可是看他们慌乱的样子，我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学着父亲说话时的语气，对医生说道，‘我要告诉爸爸妈妈，她欺负我，我好痛。’
医生笑容尴尬道，‘廷彦……’
我继续说道，‘父亲会送你们去战场，外面很乱，死人很正常。’
医生僵硬道‘这只是误会……’
‘明明就是你踢我的。’医生的小女儿还在哭，她看起来连表述都不会。
我看着医生，用他平时对我说话的语气，充满商量地跟他说道，‘我们也可以做交易，反正你们也要报废那台没用的机器，一会我们送它去。安娜我以后会自己报废，不用你们管。’
医生震惊地看着我，‘你……’
我抓着身上的被子，怕被拒绝，有些紧张。
我偷偷咬牙，坐起身、学着我的母亲，伸手抚摸医生女儿的脸。
我凝视着医生女儿的脸，却对医生说道，‘你答应了我父亲，肯定不想惹麻烦。你们乖乖听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医生没有说话。
他或许是觉得我没有气势。
他在看低我，觉得我不比父亲和母亲强。
我一把抓起水果盘上的小刀。
医生吓了一跳，连忙抓着他的女儿后退。
我把小刀放在手臂上，就像他们拆掉安娜手臂时一模一样的姿势。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拆卸人类的手臂，和机器是不一样的。
我只是按照我理解的，威胁着医生，‘我把手臂卸下来，如果我父亲知道你们搞砸了，你们都会死。’
那一刻，医生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
一向高高在上，跟我讲道理的医生，眼睛里流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他的胆怯取悦了我。
我抓着小刀，第一次体验到掌控别人的快乐。
这两个月来，医生一直夸赞我情感充沛，是个好孩子。
我觉得他可能弄错了。
我是父亲和母亲的孩子。
我感觉自己体内，兴奋叫嚣冲撞着。
我不受控制、由衷地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自己也不明白的笑。‘我数三下，一、二……’
……
‘啊！’深夜，我从睡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今天，是皇后死去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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