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从云霓坊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不情不愿,他幽怨地看向慧娘:说好的不接大件不接急单呢?
慧娘仍沉浸在方才那张图的盛景之中,她抱着怀里的包裹,既紧张又兴奋,完全没有察觉到四郎幽怨的眼神,而是开始碎碎念道:“怎么办,相公,我好紧张啊,好紧张!你说我要是绣不好怎么办?要是绣不出原画的一半风采,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次机会?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得想个好办法,我得先做个别的练练手,现在我的手肯定生了,得好好练练,还得跟绣架好好磨合磨合……”
四郎被她这么一通念,不由得更加幽怨了——媳妇儿这是为了一幅画,忘了对自己的承诺不说,还疯魔了呀!
许是怨气太重,抑或是他一直沉默,终于引起了慧娘的关注。她疑惑地停住了碎碎念,抬头望向身边配合着她步子的男人:“你怎么不说话?怎么啦?”
四郎先是长叹了一口气,继而幽幽地问道:“媳妇儿,你还记得,你答应了我和娘什么么?”
慧娘恍然,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脑袋:“那个,这也不算急单吧,叶娘子给了我好几个月的时间呢!”
“嗯,是好几个月呢,如果不到两个月也算好几个月的话。”四郎冷笑。
“叶娘子不是说了,如果我来不及的话,可以缓一缓的。”慧娘讷讷地道。
四郎接过她手里的包裹,睨了她一眼:“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会往后拖?”
谁不知道谁啊!他们成亲时间虽称不上长,但也有半年了,这半年,足以让四郎知道,慧娘是一个多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人。以她的性格,能早点完成,她绝不会因为可以拖而拖延的。
“……我会先顾好身体的,你别担心嘛!我这不是实在太激动了嘛!相公,你不知道,这次的图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慧娘有些心虚,但这点心虚很快被激动和亢奋的情绪压下去了。
四郎忍不住腾出一只手,点点她的脑门:“我是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慧娘咧嘴一笑,兴奋地道:“我跟你说!打从我开始拿针,我姑祖母就说,我们葛家绣娘,一生本都应该绣一次大绣的。所谓大绣,便是绣全五副名画,作为压箱底的好物件,跟着自己进棺材,或者送给亲近的人陪葬。刚刚那副,就是五大名画之一的汉宫春晓图!姑祖母老是念叨说当初逃难时没能留下底稿,怕是此生无望再见了,如今我竟然能绣一次《汉宫春晓图》!要是姑祖母知道,肯定恨不得飞过来!”
四郎闻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忍不住吐槽道:“你们葛家的规矩,有点晦气啊,年纪轻轻的,就开始准备陪葬品了。还好你现在是咱们宋家人,不然我肯定不能让你绣这个了,也忒晦气!”
说完还用嫌弃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包裹,并拿远了一些,身体力行体现对这玩意儿的嫌弃。
慧娘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家姑祖母这个说法有点怪怪的,不说给自己做陪葬品这事到底晦不晦气吧,听起来多少有点不舒服。但是呢,她也知道,姑祖母这样说,无非是想说明这五副画对葛家绣娘来说有多重要。
她既能理解姑祖母的感怀,也能理解四郎的想法,故而也不强求四郎跟她一起激动,只是自己一个人偷着乐,步伐轻快地走在前头,乐呵呵地傻笑。
四郎说完就有些后悔,暗骂自己说话不过脑子,好歹是岳家,而且慧娘说的还是她姑祖母,既是亲人又是恩师,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不会把媳妇儿给惹恼了吧!
“嗯,我瞎说呢……”四郎紧走几步跟上去,不好意思地开口小声道。
“啊?”慧娘正自己开心着,没太听清四郎在说什么。
慧娘脸上的笑意太耀眼,以至于四郎道歉的话还没说完就发现了这歉好像根本没必要,悻悻道:“没,没什么。咱们快走吧,先送你回去,我明天再去找三哥做三套小点的绣架。”
他们本来准备在云霓坊直接把东西买全,叶娘子听说他们是要给小姑娘学刺绣用,直接拦住了他们,劝他们直接找木匠做架子,做小一点的,麻烦是麻烦了些,但省得辛苦孩子。
慧娘回想了一下幼时被庞大绣架支配的恐惧,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正好宋三郎是学木匠的,四郎便决定让三哥给几个侄女出出力了。
四郎急着回去,慧娘却犹豫地道:“能不能等一下,我,我想托人给我姑祖母送个信。”
“给姑祖母送信?可以是可以,但是这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商队……”四郎有些纠结。
慧娘闻言兴致一下子就低落了,颓唐地道:“唔,也是,那罢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看她的情绪这么低落,四郎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他顿了一下,出言安慰道:“咱们先回去找敬涛哥把信写好,明天我去县里找三哥,顺便去镖局里走一趟,托表舅帮忙看看怎么把信捎去。咱们自己找商队麻烦得很,还不一定能找到靠谱的,镖局就不一样了,他们南来北往的,跟商队打交道也多,消息灵通好办事。你看行不?”
见事情还有转机,慧娘眼神蹭一下亮起来,拽住他的衣袖就要往前冲,兴致勃勃地道:“我觉得能行!咱们快走!我得好好想想跟姑祖母说些什么,先要告诉她我过得很好,怀上孩子了,再要告诉她我见到《汉宫春晓图》了,而且东家娘子还送了我一副拓本图样……”
见她难得这般兴奋和活络,四郎好笑地跟着她的步调往前走,一手紧紧抱着她的新晋“心肝宝贝”,一手虚扶着自己的“宝贝”,以防她兴奋之下不小心摔倒:“好,你好好想想,想写什么咱们就写什么,别着急,小心脚下……”
“知道啦!相公你有点啰嗦诶!我姑祖母说了,男人不能啰嗦的……”慧娘笑着挤兑他,还不忘提葛家姑祖母。
四郎被她一口一个姑祖母刺激到了,也跟斗气一样,开始一口一个“我娘说”:“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了,我娘说,男子汉就得疼媳妇,护着媳妇儿的事,怎么是啰嗦呢!娘还说了,你得量力而行!你看,你都不听。”
“姑祖母”对上“娘”,两败俱伤。两人四目相对,同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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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人画得是蛮漂亮的。”刘氏听说慧娘得了一副新奇绣样,好奇前来欣赏时,对这幅名传千古的《汉宫春晓图》做出了精准的评价。
跟在后头的宋父也附和地连连点头:“是蛮漂亮的,好多个呢,个个都画得蛮好看。”
前来凑热闹的宋大嫂也道:“我是说不上来哪里好看,但就是挺好看的。还有就是这画看着好复杂哦,真的能绣么?还是四弟妹厉害,我想都不敢想。”
慧娘笑道:“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绣好呢!但既然遇着了,东家娘子又信得过我,我自然是要尝试一下的。如果能绣好,那自然很好,若是绣不出好的来,那也算是我尽力尝试过了。”
“四弟妹手艺好,肯定能行的!”宋大嫂鼓励道。
刘氏却道:“还是慧娘这话在理,遇着了便试试,行不行试过了再说,若是行那自然皆大欢喜,便是不行,也不留遗憾了。”
四郎回来以后便把慧娘那番关于葛家大绣的话学给爹娘听了,刘氏和宋父倒没像他那样觉得晦气,反倒很是佩服葛家绣娘身上的那股韧劲和对手艺的尊重、看重,这时刘氏自然是对慧娘的话万分肯定的。
慧娘笑意盈盈,注视着眼前的图样,道:“要是我姑祖母知道我这么幸运,肯定会特别高兴的!所以,就算是为了姑祖母,我也要好好绣!”
信誓旦旦之后,慧娘又转向刘氏和宋大嫂在的方向,歉意地道:“只是恐怕要对不住大妮她们姐妹几个了,本想着好好教导她们,可眼下怕是暂时只能先教些基础的让她们自己练着了。”
宋大嫂率先表态道:“这有什么好说对不住的!又不是你故意不教,有正经事嘛,可以理解的。正事要紧,你先好好绣,回头空了再教她们都行,再说了,让她们先瞧瞧高手的技艺,长长见识也是好事,不然,像我活这么大,才知道绣花竟能绣这样漂亮的图呢!”
“学东西这事不都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先教她们基础的,让她们自己琢磨就是,或者先打打络子绣绣荷包也行,反正咱家又不是指望她们几个小姑娘挣钱,慢慢来,不着急。”刘氏也开口道。
让大妮姐妹三人学刺绣当真是属于意外之喜,能学成更好,学不出什么名堂的话也没什么,刘氏是当真不怎么在意的。至于张氏,她本就舍不得女儿去绣坊当学徒受罪,这回也就是想着慧娘好歹是当婶子的,不至于磋磨大妮,大妮又一直想学,她这才同意的,当然更不会因此而着急上火。
虽然她们都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慧娘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教刺绣这事是她提出来的,现在说没空好好教的也是她……
“这回是我对不住大妮她们,不过基础的东西我还是可以教教的,正好这几日我也要练练手,麻烦大嫂回去就跟大妮说说,明日相公去找三哥定做绣架,过几天绣架到了咱们就开始学了。”
张氏笑道:“行!我回去跟大妮说,收拾收拾就把孩子给你送过来,麻烦四弟妹费心了。”
“你们妯娌也别客气来客气去了,看着我都累。”刘氏忍不住打断道,“赶紧各干各的去,甭在这瞎磕牙!”
刘氏作为一个爽利婆婆,半点瞧不上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本来就是一家人,客气来客气去,有啥意思!
慧娘和张氏闻言相视一笑,齐声道:“都听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