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岭村过大年这天夜里,吃完饭惯例是要守岁的。
宋家的孙辈早早被安置睡下了,而宋父、刘氏老两口和四对儿子儿媳则围在炭盆边上守岁。
宋家如今人口算不得少了,孙辈里头,不说慧娘肚子里的和未养住的,也有六七个孩子了。大房两个男孩一个女娃,二房是一个男孩两个丫头,三房则是一个尚小的男娃。故而,几房凑在一起,孩子当然是必聊的话题了。
“大哥,你家强子是不是该进学了?”在县里做学徒的宋三郎问道,他记得大侄儿如今都该有七八岁了,二侄儿倒还好,不过三四岁的样子,但若要开蒙,也都是是时候了。
宋大郎点点头:“是差不多到岁数了。”
张氏接话道:“我们夫妻前阵子还在商量呢,不知道是送去隔壁村学好还是送去镇上学堂好。隔壁村学胜在近,孩子们可以自己来回,用不着接送;镇上学堂的先生应该比村学的好。”
刘氏瞅她:“你们俩还打算养个秀才出来?”
张氏乐了:“娘您可真敢说,养个啥秀才啊,那俩看长相就知道不像读书人。我倒是就盼着他俩多少认得几个字就行呢,还不是大郎,非说要送就送到好点的先生门下,不然要依我我才不愁呢,往隔壁村学一送,了事。”
刘氏转而睨自家傻儿子:“强子和壮壮那么像你,你哪来的自信还要送他们去镇上的学堂呢?”
宋大郎早就习惯了自家亲娘的话里带刺,无奈地笑道:“娘,我就是那么一说,送都送了,索性就选个好的呗!”
“也是,隔壁村学先生也就能教人念个三字经,还不如索性送到镇上去进学呢!”四郎插话道。
“镇上那么远,怕是不好接送呢!闲时还好,农忙时哪分得出人去专门接孩子去?再说了,往镇上去的路,可算不得太平。”张氏提出了反对意见。
不是她这个当娘的不知道培养孩子,实在是现实情况不允许啊!总不能闲时去接孩子忙了就让孩子自己回来吧,那说不准哪天就让野物给叼走了,比起进学,张氏觉得还是孩子的小命比较重要。
慧娘闻言拽了拽四郎,低声问道:“咱们村没有村学?怎生还要往隔壁或镇上去呢?”
“咱们村是没有,最近的就是隔壁村的了……”
宋父这时突然发话了:“前几天林子说他家大小子年后可能回来村里办村学。”
四郎:爹您就不能早点说?我这刚给媳妇解释就啪啪被打脸……
刘氏掏出了她没纳完的千层底,一边飞针走线一边问道:“宋敬涛不考了?”
宋敬涛便是宋父口中林子家大小子,是青岭村难得的读书人,如今已是而立之年,考了好几回举人都没能考上,尚在书院读书,平日里全靠在县里抄书、帮人写信赚束脩,平日里的花销都是爹娘妻子贴补的。
“听林子说是不在书院读了,回来办个村学,好歹解决一下生计问题,考不考不好说。”
“早该想办法谋个活儿了,快三十的人了,孩子都大了,总靠着爹娘算怎么回事!也是林子夫妻能干,不然呐,这日子可怎么过!”刘氏道。
张氏笑道:“那正好,强子和壮壮就直接送到秀才老爷门下了,自家叔伯,总能上心些。”
“是挺好。”刘氏颔首赞同道。
关于大房孩子的话题结束之后,场面一度沉默了片刻,宋三郎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爹,娘,趁大家伙都在,我跟您二老商量一件事。”
刘氏笑道:“商量什么事?说呗!”
“照理这大过年的,我不该说这些平白扫兴的话,可是我也是没办法了,还望爹娘和兄弟嫂嫂、弟妹多担待担待了。”三郎歉意地道。
“我跟着师傅学徒至今也有些年头了,前些日子师傅找我聊了聊,意思是我差不多可以出师了,我跟周氏商量过了,想回镇上或者村里,去镇上的话生意应会好一些,但成本这些就要高很多;回村里生意可能相对要差一点,但生活这些应该要有保障得多。我们夫妻有些拿不定主意,故而想着让爹娘和兄弟们也给我出出主意……”
宋三郎打小就被宋父托人送到了县里去做学徒,学的是木匠,木匠师傅本就难出师,再加上做师傅的总想留一手,不怎么教给徒弟好手艺,出师就更慢了。宋三郎胜在人踏实,且又娶了师傅的侄女,多少得了些另眼相待,熬了十来年了,近段时间他师傅才终于有了让他出师的意思。
不过,出师归出师,跟着师傅一块在铺子里干这种好事自然是轮不到三郎这个侄女婿的,师傅自有自己的儿子女婿要带,故而单干是三郎必然要面对的问题了。
单干说起来不过是轻飘飘两个字,可真要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银钱、人脉、口碑、时间……缺一不可。在成本有限的情况下,选择去镇上还是回村里,就是一个既重要又艰难的选择了。
宋父轻揉烟叶,点起了烟斗,升腾的烟雾中依稀可见他黝黑黝黑的眸子:“去镇上吧,等过几天大郎你们兄弟几个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能租的,帮三郎租个铺子。头半年的租金我们两个老的出了,权当给三郎的出师礼。”
大郎兄弟几个自是应了,小刘氏像是有话要说,被二郎拽了一把,又闭上了嘴。
三郎和周氏异口同声地道:“那怎么行?”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三郎点了点头,欣慰于媳妇儿跟自己想的一样,接着说道:“爹,我这么些年既没能承欢膝下,也没能贴补家里多少,甚至连成亲、建房的钱都大半是掏的您二老的腰包,这已经让儿子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了,怎么好还要让您二老出这个钱?那我真的是要羞愧死了。这两年我手头钱虽不多,付几个月租钱却是有的,只不过我们俩担心的是开了铺子以后的事。在镇上待着吃喝用处处都得花用,若是生意短期内打不开路子,那……”
“况且镇上也有个老木匠,生意短时间内怕是确实不好做的。”周氏补充道。
“那便回村里!”刘氏听他们小夫妻这么一通说,便知道他们其实已经是更倾向于回村里的,只不过一时舍不得镇里可能存在的顾客群体罢了。
“做木匠嘛,在哪不是做?回头我跟你爹在乡亲们和亲戚朋友间多给你宣传宣传,让他们有什么活儿都来知会一声,生意路子总能打开的。况且在村里待着也没什么本钱可以赔的,咱们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大郎二郎怕三郎误会自己是不想爹娘出租金,没好说自己的意见,只坐在一边频频点头:“都行,都好。”
四郎却没这个顾忌,在他看来,三哥三嫂就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压根不可能那样想,故而直言开口道:“我也觉得可以先在村里干着,等日后三哥的名声打出去了,觉得在咱们这山旮旯里不便了,再往镇上去找铺子也不迟。而且那时候说不准还能直接买个铺子呢,哪像现在只能租,这租的人家的哪有直接用自己的好呀!”
三郎眉间的愁绪散去,换成了轻松自在,笑骂道:“你倒是敢想呢,我可不敢说有买铺子的那一天。”
四郎吐舌做鬼脸:“三哥胆子也忒小,想都不敢想,那还怎么做?咱们总得先畅想一下美好前景,才好有动力去做不是?”
“是是是,反正我是说不过你的。”三郎摊手笑道。
四郎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是我说的有理呢,有理走遍天下!”
刘氏翻了个白眼:“你那是有理的样儿么!瞅你那样儿就知道是瞎说!”
四郎委屈地道:“娘瞧你这话说的,不光侮辱了我,更是严重贬低了我三哥呀!今儿可是过年,您埋汰我就埋汰了,我不在意这个,贬低我三哥可不行,三哥马上就要自立门户自己做大师傅了呢,可不能被您给坏了兆头!赶紧呸呸呸!举头三尺有神明,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呸呸呸!”
刘氏下意识跟着他连呸了三声,呸完才回过味来:“什么呀,老娘都被你给带过去了!什么叫我坏了兆头,我明明是在说你瞎说,又不是说你三哥的铺子开不成!还童言无忌,你娘我都当奶奶了,还童言无忌呢,也不怕神明怪罪!”
四郎仍旧理直气壮:“我说三哥铺子能开起来,你说我瞎说,还不就是在坏兆头?”
刘氏气笑了:“我是说你畅想美好前景才有动力那套是瞎说!”
“行嘞行嘞,反正我知道我不是瞎说就行,三哥三嫂也知道就行,您咋想我才懒得管呢!”四郎耸耸肩,无所谓地道。
刘氏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这大过年的不好打孩子,才忍住了揍人的想法。
最后实在气不过,她没忍住拧了一把宋父腰侧的软肉:就知道吃烟,瞧你养的好儿子!
宋父吃痛,却不敢出声,委屈巴巴地瞅了自家媳妇儿一眼: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养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知更鸟、雨帘、7点半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