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中安逸的清晨时光,却被一阵突兀的呼喝声惊扰了。
面摊上的食客们甫一抬头,就觉一道黑影从眼前飞快地掠过,待回过神来哪里还能找得到踪影,不禁想莫不是方才眼花了。而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又瞧见远远的有一人手提长剑飞奔而至,口中犹在喊着「毛贼休走」。
待那人奔至近前,才瞧清是一位神情高傲的少年,然而眼下却显出几分狼狈来。余人也不禁细细打量,但见他的束发冠歪在了一边,冠的正中瞧着本该是镶着一颗珠子的,此刻却不见了;再瞧他的腰带像是匆忙之间胡乱系上的,其上的带扣也早已不翼而飞。
这不用问也知是遇上贼偷了,但若是睡在家中遭贼,怕是不及披衣起身追出的,也断不至仍是如此穿着了追出门来。若是出门后在街上逛着才遭劫的,那倒是更奇了,难不成有人能站在一个大活人眼前,取走他冠上的明珠,再顺走他腰间的带扣?这跟抢也无甚区别了吧。但若说是真有本事明抢,何至于被人撵着跑出老远来。
那少年在众目睽睽下站定,显是也不曾预料到遇上这样的窘况。将人追丢了不说,还被路人直愣愣地打量着他这幅模样。他年少英俊,素来注重仪表,如今现眼于人前,心中更觉羞恼,憋着一股气要抓到那贼偷,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双眼往人堆里梭巡着,不放过任何一点异乎寻常的举动,更留意寻找着四下里可以藏人的角落。
众人触到他凌厉的眼神,心中一凛,被人如此审视难免心中不自在,但瞄了一眼他手中的长剑,暗道武人血气刚勇,莫要轻易招惹,于是纷纷低下头去,继续吃面。
面摊的主人正被三两个客人围着,无暇留意这边的动静。有个相貌衣着平平无奇的客人,打了一碗馄饨面,端着走过,那少年的目光也未曾在他身上停留。
此时背对着他们而坐的一位黑衣青年,取了桌上的一双筷子随手向后掷出,正中那人的膝部的关节,那人立仆。
眼看就要摔个四肢着地,手中的面碗也将被甩出,却见他双腿一扭,不知怎的就止住了摔倒之势,伸手一捞,又将碗够在手里,连馄饨也不曾撒了一个。
那少年先前并未看清那贼人的样貌,但瞧到这人危机之中露出的这手功夫,哪有不疑心的。不想他竟有这么快的手法改装后混迹在人群中,还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过。
少年当即赶上前去,剑光如雪一般卷向了那人。那人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正欲施展独步天下的轻功,却不料那少年手下一剑快似一剑,缠得他无法脱身。
先前掷出筷子绊住那偷儿的客人却不曾再多看一眼,取过桌上的汾酒继续自斟自酌。如今这太原城委实热闹,不但剑客们蜂拥而至,连神偷怪盗也来凑兴。
有关中第一神偷之称的杜景此时却没有他这般闲适了,他原是与那少年擦身而过之际一时手痒,若说平时这珠子和玉饰还不入他眼,不想今儿却要让他一世英名栽在这儿。起先未料得到这少年轻功不弱,剑法更好,而横里插出管闲事的那人,匆忙之间无法分心去瞧他的样子,但仅凭方才露的一手功夫已叫人心惊。
他的轻功虽堪称无双,其他功夫却是平平。眼见再纠缠下去怕是脱不了身了,就一扬手,将一碗的馄饨面都向对方身上泼去,然后转身就脚底抹油地先溜了。
少年后退闪避之时,就见那人一抹轻烟一般地翻过了屋顶,口中嚷嚷着:「东西已经还给你了,别再穷追不舍了。」
只见馄饨与面汤泼了一地,其间有颗圆溜溜的珠子滚到他的脚边,定睛看去正是他的冠上镶的明珠,原来那偷儿将珠子和玉饰都藏在了汤碗里。
本是价值不菲之物,眼下被面汤污了,主人无心再看上一眼,也未曾俯身捡起。少年收起长剑后,转身向着一张桌子径直走了过来。
他还是有几分眼力的,先前这黑衣青年掷筷的举动早已看在眼里。此时走到跟前,举止却局促起来,深深一礼后,微红着脸说道:「多谢相助。」
罗隐抬眼看去,回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这少年正是在江宁府中与他比剑的路铭。
玉剑门就在山西太原,若说撞上也不算稀奇事,但如此相遇不可不谓是机缘凑巧。听闻罗隐二人才到太原,还未寻得落脚之处,路铭就力邀他们到家中小住。这天已是初七,他们原先打听下来城中客栈都已住满,见这少年盛意拳拳,也就没有推托。
路铭家中是太原的富户,玉剑门中的长辈对他另眼相看,一来是他的资质难得,二来也有他父母广结善缘的因由在。师兄弟中也有家在城中的,多在家中住着,每日晨起赶到门中学艺的。路铭虽说性子不招人待见,却是个刻苦的,十岁拜入师门后,除去逢年节回去探望,或是父母抱恙时回家中侍奉,平日里都在玉剑门中与师兄妹们一处,朝夕练剑。
那次在江宁府遭逢挫败后,回到门中偶尔听闻师兄们在背后讥嘲,他自觉颜面无光,捎带令师门蒙羞,于是也不与师兄们相争,就默默地搬了出来。他的父母怜惜幼子投师学艺,自小过得清苦,在他及冠之后,为他添置了不少产业。如今他独居的院子在玉剑门附近,每日晨昏赶赴门中聆听师父教诲,考较武功,偶尔师门有所传召,亦能及时赶至。
路铭年轻气傲,那场比剑,在一招之内落败,令他大受打击。然而再次相遇,他神态言辞之间却看不出对罗隐有半分记恨,倒是隐约流露出对他卓绝剑法的崇敬之情与油然向往。
罗隐一向待人神色淡淡,路铭也未敢冒然出言求教。
叶子昀一路上都看在眼里,待三人在院中坐定喝茶时,他看着神情拘谨的少年人,笑问道:「你想跟他学剑?」
这少年资质尚佳,想是平日也勤学苦练,根基打得极为扎实。只是对敌经验不足,眼界也不够宽广,学的剑术太过死板,被拘束住了。
路铭的眼中顿时闪现出了异彩,期待地看向罗隐,心中犹在忐忑,未敢直言相求。
罗隐放下茶盏,淡然问道:「你想拜我为师?」
路铭心猛然跳动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武林中忌讳另投师门,何况他自幼在玉剑门中习武,十年之间,师门情重,如何能轻易割舍。
倒不是忘本之人,罗隐微微点头,言道:「我三日后离开此地,其间若有剑术上的疑难,尽可以问我。」
剑术之道,本不拘泥于门派招式,这少年若是悟性尚可,略加点拨之后,同样是使本门剑法,气象却不可同日而语。
正此时,只听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院门前停下,一位不足双十年华的秀美女郎翻身下马,神色匆忙地走了进来。
「路师兄,你可曾收到了师门传讯,二师兄他出城去了……」
想是未料到路铭有访客在,话语声顿住了,而目光落在叶子昀的身上也凝住了。
路铭望见她先前的神色,又听了半句话,已然知晓事态紧急,也未曾留意她的异常,追问道:
「蓝师妹,二师兄何时出城去的,可还有其他师兄弟或是门中的长辈同行?」
女郎听到他的问话,才回过神来,答道:「他是一人离开的,如今太原城外可不太平,已有不少赶赴品剑大会的门派遇险遭难了,昨日才听闻有个金刀门的,赶赴太原的四五十位弟子尽数死在了城郊。」
罗隐与叶子昀相视一眼,均是默然无语。
纵是在那小镇之上制止了一场火并,到底还是没能让金刀门的人稍有收敛,不知他们又招惹了何人,终至魂断异乡。但将四五十人尽数击杀,不留一个活口,这样狠辣的手段,不知是何人所为。
昨日易水盟的人抵达太原后,召集各大门派商议,派遣高手组队在太原周边巡视,防止再有流血之事接连发生。玉剑门本不在与会之列,但他们二师兄抱怨说玉剑门在太原也是小有名气,却被人如此轻视,发了半夜牢骚,今儿一早就不见了踪影。
太原近郊的剑庐前,有人宽袍缓带,带着侍从立于门前求见欧阳大师。
一位青衣小童缓步而出,一揖道:
「铸剑正逢紧要关头,炉火不可差了分毫,师父老人家分心不得,无暇见客,钟盟主请回吧。」
合上门后,一面往回走,一面心中叹道,这已记不清是近日来回绝的第几拨人了,前来求见之人个个身份不俗,如今更是连此次品剑大会的发起者、武林盟的钟盟主也亲自登门造访了。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全神贯注地守着炉火,外面的一切纷扰仿佛都不曾入心,只有炉中之剑是他的命。
青衣童子随侍在侧,对他的习惯了如指掌,待到他的神情略有松弛,才得隙问道:
「这把剑,可在初十出炉么?」
老人点头,缓缓道:「算算时辰,应是不会有差池。」他望着一生中最后的心血凝注而成的剑,忽然问童子:
「你可知易水盟已故的盟主叶子昀?」
「弟子只闻叶盟主其人慷慨豪迈,谦和仁让。」
老人长叹道:「我毕生所愿,就是为这样的的旷世英才铸一把剑,可惜天不假年,让人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