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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夙愿(1 / 1)

叶子昀将短剑赠予罗隐那年,正是两人意气风发、天南地北携手共闯之时。

罗隐初出江湖时,无人知晓他的师承来历,但随着他声名鹊起,越来越多的人将他誉为年轻一代的剑术第一高手。然在罗隐心中,直至他用手中长剑重创了穆成风,也始终清楚叶子昀的家传剑法不在他之下,内功修为更是在他之上。

他未生出过争强好胜之心、想着与叶子昀一争高下。只有在他用尽全力也无法将剑拔出,却看到叶子昀轻易就做到的一瞬,也忍不住怀疑过两人的实力差距是否远胜他的想象。

好在叶子昀并没有多逗弄他,而是直言相告,此剑是幼年时所得,似乎有种奇妙的灵性,从来只认他一人的气息。叶子昀在罗隐面前将剑开封后,罗隐再拔剑亦是不费吹灰之力,不在叶子昀身旁的半年里,他也常在月下独自观剑,寄思千里之外。

但等到叶子昀身故后,此剑仿佛一夕间成了块凡铁,剑身与剑鞘就如同连成了一块,再难将之分开。

罗隐没有太在意此事,在那以后,他怀揣着短剑,走过很多地方,看遍天下的景致,结识不同的人,内心却始终波澜不惊,仿佛不再有能让他在意的,也未曾有什么在他心头刻下印记。

直到看着短剑再次出鞘的那一瞬间,仿佛血液都上涌到了头顶。一想到犯下的错误,可能酿下此生无处追悔的遗憾,连平日里最稳定的握剑的右手也轻颤起来。他竭尽全力地奔了回去,终于回到了途经的荒郊,看到了尚未熄灭的篝火。

与他攀谈过的那位云游道人居然还在那儿,依然是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看到他就咧开嘴笑了起来,

「贫道与少侠倒是有缘人……这七日贫道留在此地超度这些亡灵,虽明知徒劳无功,但放着不管也是于心不忍。」

罗隐却根本没有听进他的话,他双目尽赤,声音低哑得不正常,像是从肺腑中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挤压出来的:「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道士不明所以,愣愣问道:「还什么?」

罗隐不再说话,他的目光直直地盯住了前方的某一点,道人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是一呆,心中大为惊奇,暗自寻思这青年分明只是个寻常人,难不成还能视鬼神?

屈指细细算来,不由心中长叹一声,暗道:「冤孽!」

忍不住劝道:「施主与他生死相隔,已是殊途,不如忘却今日之事,各奔东西——」

罗隐不答,只上前了一步。他的神情略带狂乱,凌厉的气势比之平常更胜几分。那道人竟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心中哂道:面对妖魔鬼怪都不曾怯阵,如今面对一个人,倒像初出茅庐没见过世面一样。

话虽如此,他也知眼前这青年侠客非常人可比,如若不然,那邪道人也不会落荒而逃了。他生平对于捉鬼擒妖还颇有些能耐,但那些能耐在普通人面前却毫无用处,他这把老骨头怕是禁不住宝剑一劈的。

同时也暗自庆幸,这青年遭逢大喜大悲,却犹有几分自控之力,不曾生出心魔、坠入无边魔障之中,须是心中是非分明、持身极正之人才有此定力。冲着这点难能可贵,他原该成全一二,但因果轮回,未可知今日之成全,是否他日之孽障呢?

「施主,你可知这世间的因果与缘法?你二人前缘已尽,如今更连转世的缘法也尽皆消散,不可再强求——」

这边苦口婆心地想要点化,罗隐却似一个字都未入耳,他慢慢地朝着目光投注之处走去,眼中的喜怒爱憎沉淀了下去,不见偏执的疯魔,沉寂如水,却更让人心悸。仿佛那样深重浓烈的情感,转瞬寂灭成灰,惟有目光专注中的坚定不曾退却半分。

执念,道人长叹一声,既成执念,却非道法可以消弭的。

于是轻咳一声,「如此,也罢。贫道前番欠下了施主的人情,且以此物相抵吧。」他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个挂坠,非金非玉,隐隐有神光。

青年仍未给半分反应,道人有些尴尬,只得主动凑上去道:「你可知这鬼,咳咳,你这位故人,为邪法所役,非但神识不全,魂魄亦受天罚,想再入轮回却难了。此物有聚魂之用,你可带在身边,且看日后可会另得一份造化……咳,还有一部天书,贫道也不曾看过,对你当有助益,也一并交给你吧。」

罗隐将挂坠攥在手心里,却仍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道人叹息了一声,对着那不具神识、浑浑噩噩的灵体一招手,施了个法咒,轻声道:「你对他应非全然没有记忆,如此就随他去吧。」

道人又从怀中摸出一本书,交予罗隐时忍不住殷殷叮嘱:「此逆天之法,有违自然造化之功,虽依此书而行,对你并无损伤,但得失之间,仍要三思。」

罗隐向道人一揖,转身离去。

一旬后,客栈中。

夜阑人静,一间冷清的客房中,两个交叠的身影显然是无心入眠。罗隐躺在床上,神情有些迷离,他的目光定在上方那人身上,却又像是透过眼前的人,在怀念着什么。

他与叶子昀相交五载,但连叶子昀也不知他心中怀藏的隐秘情感。世人皆道他们有过命的交情,却无人知晓他心底的那点妄念和贪恋。

心底掠过一抹微嘲,当初怎料得那点心思,会在这般情形下被成全……而纵有过绮思与奢想,他也从不会想是此刻这样的姿态,但这点不甘心如今却是无从计较。

抬起手臂,抚上了身上之人的背。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灵体,望去却仍与常人有异,故而赶路时不会选在白昼,在外皆以马车代步,出入也会用斗篷遮掩。

客栈伙计以为带着的是染病之人,偶有神色露出为难,多塞过去一锭银子,也就相安无事了。

罗隐执意带走他时,耳畔也曾听闻云游道人的劝诫,但只有失去过,才懂失而复得,就如同抓住浮木的溺水者,若再得而复失,是无法承受的。

抓住了,心是否就能落到了实处,纵是仍可见昔日的形貌,是否就还是最初那个人?当日他无从思考,只知道有半分可能是叶子昀,就需得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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