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乐钰清。
卢凝安这一句话出口后,屋内顿时一静。
“你认识阿清?”宋乐舒面色焦急,问道。
卢凝安极为坚定点点头,她视线落在阿清的脸上,再度认认真真打量着:“错不了,绝对错不了,他就是乐钰清。”
“那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卢凝安略一迟疑,她在脑中短暂思索了一下,舀了一匙药送到了阿清的嘴里,旋即,她的眼眸中浮现出了哀伤。
“乐家也是长安有名的商户,乐家和善,和我娘家亦有生意往来,我幼时,两家还定了亲。”
卢凝安话到此处,众人一愣,郑岩试探问道:“······定亲?”
“是啊,乐钰清有个姐姐,叫乐迎蓉,容貌才情俱是出众,她被许配给了我二哥。”
宋乐舒记得卢凝安在家中行四,上有三个哥哥,可在她的记忆中卢凝安的二哥似乎并未娶亲,看来这门亲事当是没成。
而阿清曾和宋乐舒提起过自己的家人,但那时他只说自己有个姐姐,并言宋乐舒与他的姐姐倒是有几分相似。可旁的,有关家世其余一概未提,更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宋乐舒望着自己手中的玉簪,上面的海棠花雕刻粗糙,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海棠玉簪,是阿清要送给他的姐姐乐迎蓉的。
“那后来呢?”
说到此处,卢凝安鼻子一酸:“再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乐迎蓉悬梁自尽,我二哥立誓终身不娶。也就是几天之后,乐家······一场大火付之一炬,什么也不剩了。我们本以为乐钰清也葬身火海,没想到——”
说到这里,卢凝安再也忍不住。乐迎蓉和二哥多次佳节相会,那时她和乐钰清便会帮着自家的哥哥姐姐打掩护,那时的回忆至今还在脑海中留下了一片绚丽的色彩。
卢凝安尚沉浸在回忆中,可旁人却迅速捕捉到了她话中最关键的几个字。
长女悬梁,满门皆灭只余一人。
“仇杀。”宋乐舒捏紧了海棠玉簪,下了二字断论。
卢凝安的手有些颤抖,她稳住力气将最后一勺药舀进了阿清的口中。阿清苍白着一张脸躺在宋乐舒的怀里,消瘦的少年一捏只剩骨头,叫人心疼。
看来想要破解关键,那便只能从乐迎蓉身上入手。一个女子,家庭和睦,待嫁郎君对其一往情深,看上去幸福美满,又怎会自杀?
除非,是遇到了什么让她无法原谅自己的事。
宋乐舒眸光一沉。
那今日要杀阿清之人——
郑岩飞速反应过来:“看来乐家这一段往事,必须要调查个清楚。也许当日纵火之人,便是今日意图杀害阿清之人。”
宋乐舒起身,郑重对郑岩行了个礼,在场之人皆是惊呼一声,郑岩忙虚扶起她:“万万不可!论身份,宋姑娘在我之上;论私交,您与凝安是闺内好友。阿清之忙,郑某一定帮到底。”
郑岩此话,叫宋乐舒泪盈于睫。
这位尚书左司郎中今日真的帮了自己太多,不仅帮自己救回了阿清一条命,而且还许诺要帮乐家沉冤昭雪。
一碗药服下,许是在药的作用之下,阿清的气色渐渐好了起来,只是依旧昏迷不醒,宋乐舒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她那枚海棠玉簪放到了阿清的枕边,阿清睡梦中依然紧张不安,万幸的是他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没有继续恶化。
一炷香后,门外起了一阵短暂的喧闹声。
厢房的门被人打开,本是沉浸在睡梦中的宋乐舒缓缓起身,一双温暖的手搭在她的肩,宋乐舒突然一怔。
“你还好吗?”是元启的声音。
宋乐舒转身,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他顺势将宋乐舒抱在怀里,视线落到了床榻上。前几次相见时,名叫阿清的少年还活蹦乱跳,可今日便如一个久病沉疴之人般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元启,阿清他······”宋乐舒哽咽,几欲落泪。
“我知道他受了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乐舒离开元启的怀抱,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崩断,如一个游舟于海上的人终于找到了停泊的港湾,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会给予自己全部的依靠。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了阿清的身世。”他们二人以额抵额,宋乐舒声音虚浮,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了元启。
闻言,元启表情一肃。
“阿清的事情,我会管的。”
元启的这一句保证,无疑是阿清最想见到的,可他现在躺在床上魂游体外,命悬一线,宋乐舒迫切希望他能够醒来,无论是他要做什么,她和元启都会帮阿清实现。
“曾经几次,阿清皆对我欲言又止,言语中有求助之意,只可惜我不懂他的真意,才会让阿清遭此劫难。”泪溢几行,她缓缓踱步到床边,一瞬不移盯着阿清的脸。
元启几步上前。
从以前他便见多了不平之事,上位者求神拜佛以求洗刷罪孽,苦难之人求神拜佛以求苍天眷顾,可神佛哪管得了这世间诸多不平事?
而从今后,神佛看不到的他来看,神佛管不了的他来管。
阴暗处,不平事,坏心人,皆应惧怕他。
不求做千古名君,但求世人提起他时,皆说改朝换代不是一件大逆不道之事。
百年之后,他希望史书上、墓穴里,宋乐舒都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常伴身侧,死生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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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启来到郑府时,郑岩几乎被吓破了胆子,他连忙叫人加强了府内的警戒,又叫厨娘忙碌起来,煮些吃食为陛下送去。
厨娘不过多时便煮好了热腾腾的菜肴,虽比不上宫里的山珍海味,但此时夜深能有温食果腹,陛下一定不会嫌弃。
郑岩亲自叩了叩门,得了应允,他才和端着饭食的下人进了房间。
当下跪地叩首,元启打断他:“不是在朝堂之上,无须多礼,你帮了阿舒许多,朕会赏你。”
郑岩忙道不敢。
“寒舍简陋,恐委屈陛下。微臣派人做了些简单的吃食,还望陛下与皇后娘娘委屈一下。”郑岩毕恭毕敬道。
宋乐舒挑了挑眉,她还真有些不习惯郑岩这副样子,在自己面前时,这郑岩都是一副挺直腰背的顶天立地样,可在元启面前,却无处不透露着恭敬。
郑岩说的皇后娘娘四个字让元启暗生喜悦,他轻轻提了下唇角,叫下人将饭食放在桌子上。
碗中的米粥煮的浓稠,正冒着热气。
宋乐舒端起一碗,走到床边想要喂阿清服下。
阿清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起码不再苍白如纸,体温也逐渐趋于平稳,看来醒来只是时间问题。
郑府的下人见状,连忙来帮忙。宋乐舒吹凉了粥,小心翼翼送到阿清的口中,可后者却都吐了出来,比喂药还要费力许多。
下人擦了擦阿清吐出来的粥,宋乐舒有些心急再喂了一些,却不成想,阿清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显然是呛到了。
宋乐舒放下碗,她喂粥这一举动着实是不应该,阿清咳了几声许是牵动了伤口,他的眉头一皱,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郎中!”郑府的下人忙跑出去,一声皆一声唤着。
郎中为阿清把了脉又检查了一番伤口,厨房忙去煎着药,看着阿清一点一点将药喝下后,众人的心才缓缓落了地。
郑岩屏退闲杂人等,屋内便剩下了宋家兄妹,郑岩及卢凝安,以及元启。
阿清看着他们,突然红了眼睛,他的头隐隐传来阵痛。
街坊边的小巷里,竟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
阿清攥紧了拳头,宋乐舒一双眼睛红得如兔子般,阿清能够想象到自己昏迷的时候宋姐姐有多担心。
“宋姐姐,对不起,阿清没事了。”阿清抱歉道。
只见宋乐舒摇摇头,为他倒了杯温水,阿清接过,视线在屋内徘徊一阵,这才看清了众人。
那日的郑岩大人、皇帝陛下、宋大哥,还有······卢凝安?
阿清瞬间便愣了神,卢凝安与阿清四目相对,虽多年未见,可二人都从对方的身上感到了幼时的熟悉,瞬间,阿清比刚才更加想哭一些。
亲眼看着阿清饮了小半碗粥,众人这才安了心,也开始询问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清一怔,旋即双眸中流露出一阵汹涌的恨意,他从床上起身,不顾众人的阻拦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仰面看着元启,言辞恳切,眼泛泪花,凄厉的声音响在屋内:“陛下,求陛下为我阿姐沉冤昭雪!”
阿清的动作无疑会牵扯到伤口,可他仍一瞬不移盯着元启,满是乞求。
元启折扇合实,示意他起身:“旁人不能管的事,朕管。”
阿清重新躺回床上,他的思绪飘远,回到了几年前那个上元节。
满街华灯火红一片,他的阿姐头戴着自己雕刻的那枚海棠玉簪,和自己一前一后出了乐府的门。
“我们家的噩梦,便是从那一夜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