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是个黄道吉日。
有道是天公作美,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不说,就连冷风都甚少吹一下。卢府和郑府相离甚远,卢凝安那顶轿子大抵要穿过半个长安城。
宋乐舒天方亮时便出了门,街上的人倒是不少,茶楼酒楼里窗门大开,男男女女议论或争执,偶尔还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大抵都是议论着卢府的那门亲事,有人觉得卢府高攀,又有人觉得卢家四小姐嫁一个几十岁的老头子着实是可惜。
宋乐舒脚下一歪,差点栽在了大街上——尚书左司郎中也不过是而立之年,且一表人才保养甚好,说是倜傥儿郎都不为过。
怎么就成了几十岁的老头子了?
她哂笑几声,没有理会,耳边却还支着去听这些人的议论声。若是被卢凝安听到,只怕是一张脸都要气得通红。
穿过街坊,宋乐舒一路上只顾着听闲话,却没留神,不小心踩到了人。
她连忙回神,连连说抱歉。
未等她话说完,宋乐舒瞬间愣住了。那人的腰间配着鱼符,一身衣袍整洁的连一丝褶都没有,文质彬彬和这市井很是格格不入。
腰间配鱼符,是官家的人。
宋乐舒心下一悸,只盼这位是个好说话的官,不要找自己的麻烦。
她脸上更加恭敬几分,开口柔声道:“小女子有眼无珠冲撞官爷,还请官爷恕罪。”
官爷面皮一牵,露出了几分惊讶,眸光中却难掩着几分审视,打量宋乐舒道:“能一眼认出我的身份,不错不错,和画像上也一样,看来我没找错人。”
“什么?”宋乐舒下意识反问道。
官爷伸手向旁边的酒楼一指,他身边的几个随从在前开路,示意宋乐舒跟上。宋乐舒心下狐疑,后退一步,警惕问道:“小女子不知官爷在说什么。”
官爷停下动作,缓声问道:“敢问可是宋乐舒宋姑娘?”
“我是。”
却见那官爷从袖子中摸出了一个令牌,上面刻着鸿胪寺三个字,令牌的边缘点缀着些花纹,是官家的令牌没错。官爷道:“在下乃鸿胪寺主簿,奉鸿胪寺卿之命,特意来找宋姑娘。”
鸿胪寺,宋乐舒有所耳闻,此乃九寺之一,听任礼部命令,专门负责外交事宜。
宋乐舒驻足,看着晴朗的天空,她忽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看来她真的要时来运转了。
茶楼雅间内,宋乐舒和鸿胪寺主簿对坐,案上摆着热茶,鸿胪寺主簿先是客套了一番:“在下姓王。百闻不如一见,宋姑娘比市场传言中的还要聪慧,倒真是让我小小惊叹了一下。”
宋乐舒摩挲着茶盏的边缘,温热的触感让她的心里难以平静:“王大人说笑了,市井传言多半都有夸大成分。”
鸿胪寺主簿笑笑,饮茶入口,再落下杯盏时嘴上停止了客套话,开门见山道:“宋姑娘可知道南都使节要来我朝之事?”
招待南都使节是鸿胪寺的职责之内,宋乐舒早就料到这个王主簿是为了此事来找自己,因此脸上没有表现出讶异。
“自然有听说,不知王主簿来找小女子作何?可有民女帮得上忙的?”宋乐舒问道。
她心里还惦记着卢凝安的婚事,若是自己没赶上去见她一面,日后卢凝安成了尚书左司郎中的夫人,自己再见她只怕是难上登天。
“实不相瞒,南都民风开放,朝中不少女子为官,来我大贤的使节团中亦有女子。圣上有令,特命我等找寻合适的女子任女官,日后好接待南都使节。”
宋乐舒终是绷不住,表现出了几分讶异,心里那些焦躁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王主簿所言信息量太大,叫她一时有些反应不及。南都使节有女子为官,这件事宋乐舒从前便知晓,故而使节团中有女人也没什么新奇的。
最让她愕然的,便是这些官家要找女子填补女官职位,这真是闻所未闻。
而且——
还找到了自己。
王主簿似乎很乐意见到宋乐舒的这番愕然,他故作高深地笑了一下,缓声道:“宋姑娘是我等第一个找上门的,不知姑娘以为如何?可愿意‘披甲上阵’,为国效力啊?”
宋乐舒回神,惶恐道:“小女子乃草莽之人,恐怕难当大任。”
“诶,姑娘莫要自谦。长安城如今谁不知道宋先生的大名?若你不能胜任,哪个女子还可以?”
王主簿的夸奖让宋乐舒一阵脸红,她心中的想法从一开始便倾斜向王主簿的主意。女子入朝,就算是再不起眼的官,那也是和从前完全不同。
有了身份,这世间寻常人欺侮她家人时也要掂量轻重。
且现在父兄都已经转变了想法,不再用偏见去看这个新朝。哥哥在恭亲王府当侍卫父亲都接受了,那她去接待使节,父亲自然也没什么不能容忍的。
“王主簿夸赞,小女子自惭形秽,”她缓缓一笑,“不知南都使节何时来?”
见宋乐舒有了松口的迹象,王主簿的脸上欣喜难掩:“大抵是在两个月后。宋姑娘不要担心,朝中会有人教导新晋女官的学习事宜。”
像是怕宋乐舒有所顾忌,王主簿连忙补充道:“都是有关南都的风土人情,我朝的律例规矩等。到时会由圣人亲自接见,安排女官的职位。这可是飞黄腾达的好机会啊!”
宋乐舒未成想这女官一事会受到如此重视。起初听了这王主簿的话,她以为这些女官都是拉来的临时工,等南都使节走后便各自飞。
可这又要面圣、又要学习知识,看样子——
“既然如此,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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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宋乐舒从茶楼中出来后,日头已经高升上了天空,长安的街道上一片人声鼎沸。
答应王主簿后,宋乐舒又问了这其中许多细节,一时便耽误了时间。
现在赶到卢府只怕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果赶去尚书左司郎中府还差不多,说不定能够看到卢凝安拜堂。
这个想法一出,宋乐舒便自嘲笑了一声,可惜也只能想想,郑大人只怕不认她这个半吊子先生。
即便如此,还是去卢府看看吧。
宋乐舒沿着街道向卢府走去,方走上主街,远远便听到一阵吹吹打打的喜乐声。长街上的人纷纷寻着声音望去,远远便看到一片火红迎来。
新郎骑着枣红色的马如沐春风般听着恭贺声,宋乐舒一眼便认出那是郑家接亲的队伍。郑大人笑得很是文质有礼,他身后的大轿在一片吹打声中走向长街。
宋乐舒想象着轿中人的表情。
卢凝安许是会紧张的无法呼吸,将婆子教她的礼仪全部忘在脑后。宋乐舒凝视着那一片火红,不自觉露出微笑。
但愿她这个新娘子,可不要闹出笑话来啊。
喜乐声奏个不停,那顶轿子抬得缓慢,待队伍走到宋乐舒面前时,她周遭的人群不知为何高呼了几声,宋乐舒压下感伤的情绪去瞧,原是风吹起了轿帘。
团扇镶金,鸳鸯戏水,扇后的女子杏脸桃腮,笑得如沁了蜜般。
新娘子微微侧头,对着轿外投去了好奇的目光,宋乐舒再顾不得礼仪,猛地抬起手向她招去。
卢凝安微怔的眼眸聚焦,旋即脸上绽开了一片笑意。人群中更是发出一阵惊呼,许些男子也迎着这笑意招手,一时之间街道热闹一片。
宋乐舒这般望着她,随后恍然一怔,热泪盈眶平白生出了几分嫁女儿的感觉。
希望你能真的幸福快乐。
送亲的队伍拐了弯,走向了郑大人的宅子,宋乐舒知道那里必然会有另一番的热闹景象,跨火盆、撒谷豆、传袋······
不能亲眼看见卢凝安经历这些有些可惜,宋乐舒的心中不免生出了遗憾,她穿过人群沿着长街走着。
到了丰乐坊,原本的简宁书斋变成了一家糕点斋,宋乐舒前去收租,拿着十几两的银子走回了家。
家中宋勤和宋知勉二人在打扫着院子,说是打扫,但两个人一人握着一把扫帚正比划着练武,激战正酣,完全没注意到宋乐舒站在院门旁。
宋乐舒无奈叹了一声气,咳嗽几声示意,二人这才缓缓收了架势。
一地黄叶飞舞,院子比宋乐舒出门时还要乱了一些。
“筱筱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卢家四小姐出嫁了?”
换作往日,宋乐舒一定对着宋知勉一顿冷脸,叫他独自一人将这院子收拾干净。
可今日她心情大好,倒也不想和宋知勉发火,上前将父亲扶回屋子里,一边道:“我们家以后要飞黄腾达了。”
父子二人齐齐一懵。
“什么飞黄腾达了?你干什么了?”
宋乐舒打开窗子,手里泡茶的动作没停,摆出了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平静道:“鸿胪寺主簿亲自来找过我,他们要我进宫当女官,两个月后接待南都使节。”
小小的院子肃然一静。
旋即宋知勉小像是炸开了锅般扔下扫把:“我的妹妹要当女官了?!”
宋勤先是一怔,旋即复杂问道:“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女儿不会拿这种事当玩笑。”
旋即,宋勤的脸上化开了欣喜,莫名有些老泪纵横的意味,宋知勉更是比宋乐舒本人还要高兴。
宋乐舒本以为会遭到父兄的阻拦,没想到他们二人却是油然自豪,没有任何条件的支持她。
她泡茶的手缓缓停下了动作,再也装不住笑意:“快叫声宋大人听听!”
宋勤脸上笑意掩盖不住,却还是怕宋乐舒得意忘形:“什么宋大人,八字还没一撇,瞧你这模样。”
“所以你们先叫声宋大人让我过过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