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舒初到卢家时,是一日阳光炽热的上午。
绕过影壁,三进三出的院子气派辉煌,相比较普通的官员家毫不逊色。不过这宅子虽富庶,但亭台楼阁间还是隐隐带着几分土气。
宋乐舒跟着下人前去拜会了卢老先生和卢夫人,称他为老先生倒是有些看不起人,卢家主人保养甚好且面色和善,而卢夫人徐娘半老,二人对宋乐舒很是客气。
“宋先生可来了,我那小女儿日日念着先生,今日总算是把先生盼来了。”卢老爷道。
上好的君山银叶飘着袅袅茶香,红木桌子擦得干净锃亮,会客厅里一阵阵的熏香带着一股子甜腻。
宋乐舒和气笑笑,心里有些打怵,若是卢家四小姐也用这甜腻的熏香,只怕她待了不消半日就会被熏出点什么毛病来。
“宋先生果真如坊间传闻那般,若是在街上看了,我怕是不会以为这是那等满腹经纶的先生,大抵会觉得是天上玉帝哪个小女儿跑来游历人间了!”
这卢夫人的嘴甜更甚卢老爷,宋乐舒被她夸得有些尴尬,偏生她不是什么圆滑世故的人,做不来像卢夫人这般吹捧对方。
她搜肠刮肚,最终借了古人一句:“卢府亭台水榭犹如谪仙之境,钟鸣鼎食之家名不虚传。”
卢夫人瞬间笑得合不拢嘴,宋乐舒脸上的淡笑不减分毫,一双眼睛打量着卢夫人笑容中几分真切。
卢夫人道:“先生一看便知是读过书的,和我们这等俗人可是不同,找来先生真是对了。”
宋乐舒额头一层薄汗,见了这卢家夫妇不过片刻,便让她生了一股如坐针毡的感觉,若是这卢家夫妇再拉着她说点什么,只怕宋乐舒就要装不住这斯文和气的先生模样了。
她饮茶安抚了一下自己忐忑的心。
卢老爷倒是会察言观色,知晓夸赞的话说的有些多,便趁机道:“小女凝安生性顽劣,从小未受过拘束。我与夫人也不指望她一日便能修成什么文坛大家,便要麻烦先生因材施教了。”
这话倒是透露着几分真诚,少了商人那舌灿莲花的吹捧样。
不过卢老爷这话里可是透着许多事情。那四小姐卢凝安从小没念过书,这卢家夫妇请宋乐舒来不是为了给闺女做学问的,所谓因材施教——
便是要宋乐舒教些她深宅大院的规矩,学些治家之道,日后嫁过去也好不被人看贬。
宋乐舒了然一笑,倒也摸透了这夫妇二人打得主意。尚书左司郎中的正室久病沉疴,随时可能撒手人寰,虽这四小姐嫁过去是妾室,但要不了多久相信就会被扶正。
“姑娘家质朴难得,宋某绝不会做那古板的先生,扼杀四小姐的天性,”宋乐舒不动声色道,“官家的规矩多,我便按照从前在侯府的所学,倾囊相授。”
有了宋乐舒这句保障,那卢夫人的眼底总算透露出了几分真诚。
和卢家夫妇说了半天,下人才引着卢家四小姐出来见客。远远听到一阵佩环叮当的清脆声,宋乐舒心里对卢凝安生了几分期待和好奇。
一方面她倒是想知道这商贾人家的女儿,会和官宦之家的小姐有何不同;另一方面,见了这卢家夫妇的圆滑世故,宋乐舒倒是好奇他们会教出个什么女儿来。
卢凝安现身,对着宋乐舒柔柔一拜。
白皙圆润的面庞犹带着稚气,乌黑圆溜溜的眼睛难掩好奇,藕合色的襦裙更衬托出了她的可爱。
竟不像个要及笄的姑娘。
卢家夫妇一双眸子柔的能溺死个人,他们叫女儿上前来,同宋乐舒介绍,语气难掩宠溺:“这便是小女凝安,安儿,快向宋先生问好。”
卢凝安的眼睛满是好奇,宋乐舒看着她的目光,竟是一眼就能看透这未经雕琢的丫头的想法。
女人也能当先生?
宋乐舒面色不自觉柔和了一些,语气放轻,应了卢凝安这一句好。
“四小姐有礼,在下姓宋名乐舒,从今日开始便要日日陪在四小姐左右了。”
卢凝安白皙的脸颊浮现了几分不好意思,下人引着宋乐舒和卢家四小姐回了院子。卢凝安的院子临水而建,院内装饰倒不像主院般俗气。
看来这卢凝安当真是备受宠爱,费尽了卢家夫妇的心思。
卢凝安的书房倒是大得很,视野开阔一眼可望波光粼粼的湖面,书架上遍布名家典籍,只可惜没有丝毫翻动的痕迹。
宋乐舒一时犯了难。
卢凝安从小没受过拘束,要她跟着自己学什么深宅大院的规矩,她能吃得消么?
宋乐舒从小接触的夫子可是出了名的严苛,宋勤儿女不多,宋乐舒每日在私塾中跟着先生之乎者也的时候,宋知勉已经在武场里剑气破空,根本不和宋乐舒一起上课。
于是先生的注意力便全放在了宋乐舒的身上,也不知宋勤是怎么叮嘱的先生,这古板严苛的老头丝毫不把宋乐舒当姑娘,有错便用板子打手心,宋乐舒天天泪眼汪汪捂着手心抽噎。
旧时记忆浮现,她总不能也拿板子打卢凝安的手心吧?
“宋先生,我是不是应该这么叫你呀?”卢凝安歪着头,小心翼翼问道。
宋乐舒看向她,一时之间难色退去,她点点头,反正这卢凝安也没跟着先生学过,自己就算教的不好她也不会说什么。
想到这里,宋乐舒心中轻松了不少。
世人皆以为商贾之家所教出的女儿,必然会一身铜臭气,颐指气使目中无人才是。可这卢凝安和世人偏见中的一切相反,乖巧、听话,天真稚气难掩。
宋乐舒不免唏嘘,他爹娘倒是舍得把这么单纯的姑娘嫁去做别人妾室。
“四小姐可会看账本?”
卢凝安怔了怔,随后用力点点头:“会!爹爹娘亲教过我,不过······我好像忘得差不多啦。”
宋乐舒失笑,屋子里侍候的下人极有眼色,递上了账本,宋乐舒草草翻了翻,见是卢家七年前的账,便也安了心。
她先是将账本放在了卢凝安的面前,让她按着记忆中的所学讲给自己听。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宋乐舒都在看账中度过。虽卢凝安看着柔弱,但一双小手拨起算盘来劈啪作响,带着一股子与外表丝毫不符的力气。
宋乐舒暗暗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看来银钱对世人的诱惑倒是大得很,连这看着柔柔弱弱的姑娘都知道看账有多重要。想到这里,宋乐舒一颗心安定些许,看来她这般拼了命赚钱,也不是什么非常人不能接受的事情。
在卢府教导卢凝安的时候,宋乐舒也会抽空回学堂。
卢家按照约定给学堂送去了一位先生,那先生和宋乐舒记忆中的夫子一般,古板、严苛,但好在不会用手心打人,这倒让宋乐舒安了心。
学堂里的小包子们看到宋乐舒都极为开心,一个个凑过来问:“先生,您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这其中过程复杂,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的,宋乐舒犯了难,阿清上前轰着这些孩子回学室里看书。
“先生不出去赚钱的话,怎么养活你们?你们天天那么能吃,个个都一顿两碗饭,先生都被你们吃垮了!”
“能吃是福!大不了我们以后少吃些。”
阿清见自己的一句玩笑话要起反作用,连忙道:“去去去,剩饭的话以后找的老婆脸上就会有麻子!”
宋乐舒哑然失笑。
午饭时,那些孩子争抢着往宋乐舒的碗里夹菜,不多时碗里便摞起了一座小山,孩子们好意难拒,宋乐舒饭后被撑得直不起腰。
不过她这些日子天天两头跑,确实瘦了不少。
饭后,宋乐舒坐在树下听着学室里的读书声,老先生的声音沉闷,让人昏昏欲睡,但他所讲的内容倒是好懂,宋乐舒眯缝着眼睛侧头看着学室里。
小包子有的犯了困,强撑着眼皮,有的纸上晕了墨迹,正向旁边的孩子投去求助的目光。
阿清扫着院子,李婆像是和阿清作对一般,剥的瓜子皮故意扔在了扫过的地上,阿清愤愤转头,李婆就笑着说年轻人要多锻炼锻炼。
然后把剥好的瓜子放在了宋乐舒的手心里,宋乐舒笑着承了李婆的好意,一口嚼的香甜。
原本宋乐舒对学堂还诸多担心,但看这老先生的教导极好,那些孩子显然要听话许多,宋乐舒那惴惴不安的心便也落了下来。
这老先生的倾心尽力也让宋乐舒看到了卢府的诚意,虽世人皆说商贾不可信,但卢家夫妇说话算数,几日便结了许多银钱给宋乐舒。
宋乐舒诚惶诚恐,依偎在娘亲身边的卢凝安眨了眨眼睛,显然是在暗示宋乐舒收下。
回了院子,宋乐舒道谢:“多谢四小姐好意。”
卢凝安笑靥灿烂:“宋先生,今日要讲什么?”
卢家四小姐为人聪明,只可惜璞玉未雕耽误许多,若是从小也有先生能够尽心尽力对其教导,她的未来也许又是另一番景色。
但······
这个世道,鲜少会让女子有作为的机会。
宋乐舒定了定心神。卢凝安学会了看账,接下来应该教她一些官宦世家的处世之道,毕竟这小丫头未来很大可能就是那郑家的当家主母了。
“郑大人官居尚书左司郎中,四小姐对这官位可有了解?”
小丫头摇了摇头,宋乐舒早知会如此,脸上没有浮现出失望,而是先从三省讲起,说到尚书省后,才徐徐介绍起了这尚书左司郎中的职能。
她尽量讲解的通俗易懂,可从未接触这些的卢凝安听起来显然吃力,可宋乐舒未恼,继续道:“郑大人平时主要协助处理诸多事务,大大小小,都是郑大人分内之事。”
卢凝安这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宋先生,我懂了,我要是说错了你可别骂我。”
宋乐舒摇摇头:“不会。”
“那这左司郎中不就是打下手的嘛,像个管家一样。”
宋乐舒愕然,捏着书的手一紧,实在是想重重敲她一敲。可看那水汪汪的眼睛,终是止住了这种冲动,轻咳一声而后正色。
卢凝安俏皮笑笑,对自己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宋乐舒不自觉讲的又偏了一些,卢凝安脸上流露出费解,宋乐舒后知后觉,渐渐停了讲解,缓缓叹了一口气。
她这一声哀叹,倒是吓得卢凝安一阵惶恐。
“宋先生,对不起。”只听她道歉道。
宋乐舒摇摇头,有些讶异:“我今日讲的多了些,前朝之事你需知道个大概,可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还是有些复杂了,那我们便讲些后宅的事情。”
卢凝安点点头,她父亲早年起家时几乎全靠母亲在其中帮衬,因此就算发达之后,父亲依旧没有对母亲表现出半点嫌恶,家宅争斗一事从来没在卢凝安的眼前发生过。
宋乐舒讲的东西倒是让她大开眼界。
倾轧陷害有之,背后捅刀子的也不少,深宅大院中的人心叵测对于未谙世事的卢凝安来说,就像是天方夜谭。
良久之后,宋乐舒忽然问道:“若有人趁郑大人不在家时送礼,你该当如何?”
卢凝安略一皱眉:“不贵重的就收下?”
宋乐舒摇摇头:“送礼便是有事相求,因此不能收。若你收了便是替郑大人答应了对方的委托,也容易留下个收受贿赂的名声。”
卢凝安似有所悟点点头,将宋乐舒的这番话记在了心里。
眼见卢凝安有些疲乏,左右也到了快用午膳的时候,宋乐舒没有再继续讲下去,而是让卢凝安去院子里散散心,她跟在这丫头的身后。
不多时,一个下人迈着匆匆的步伐来到了院子里,卢凝安道:“何事?”
“小姐,前院来个公子,说要找宋先生。”
“找我的?”
此人到卢家来找自己,看来必然是有非常要紧的事,难不成是哥哥?
下人并未说其他,甚至没有告诉宋乐舒那人叫什么,于是她怀着满腹的疑惑走到前厅,便看到了卢家夫妇坐在主位上,旁边确实坐着一位公子。
宋乐舒见那人的背影英气,隐隐几分熟悉,待她进了正厅,便看到那人转过头来,正是杨同。
这下,宋乐舒心里隐隐升起了几分期待。
这便代表着元启来找自己了。
宋乐舒先是和卢家夫妇打了个招呼,而后才道:“我竟未料到是杨公子。”
“宋姑娘可叫小人好找。”杨同腼腆一笑,宋乐舒倒是知道这是他的客套话,自己来卢府也是和元启打了招呼的。
想来杨同已经和卢家夫妇介绍过自己的身份,但看他们面色坦然没有紧张的模样,宋乐舒便知晓杨同许是胡诌了一些,没有暴露元启的身份。
杨同和卢家夫妇打了个招呼,和宋乐舒去了视野开阔的院子中。
“杨公子怎么来找我了?”
“我替我家主人传个话,”杨同并未卖关子,直接道,“先生想请宋姑娘明日佛寺相游,晨初便去,晚上回来,地方倒是不远——”
前些日子,元启确实和自己说过去寺庙祈福一事。
说来奇怪,宋乐舒时不时便会在心里想起元启,从那日长街上他谈起寺庙同游一事后,宋乐舒日日惦念。脑中所想非佛庙之景,反而是元启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还请杨公子回话,就说我一定与元先生同去。”
杨同安了心,脸上浮现起了雀跃,道别后抬脚就要走。
可没等走几步,杨同折返回来:“对了,世子殿下要进宫住几天,宋公子可休沐几日,今晚殿下进宫,相信宋公子随后就会回家。”
“有劳杨公子还记挂着我们兄妹,多谢。”
宋乐舒杨公子长杨公子短,叫杨同极为不适应,他道:“宋姑娘不用客气,直接叫小人杨同就可,您是先生的红颜知己,自然也是杨同的主人。”
红颜知己——
这个词语叫宋乐舒一阵脸红,她慌忙掩饰:“这话你从哪学来的?”
“自然是小人揣测的了,不过宋姑娘您可别不好意思。其实在我家主人的心里,宋姑娘的地位无人能及,比红颜知己还重要。”
宋乐舒脸颊绯红,一时之间应不出声来。
杨同心里几分得意,他美滋滋和宋乐舒道了别,准备回去复命,看着他的背影,宋乐舒的耳畔还响着杨同那句话。
她的地位无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