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舒的学堂开了一个多月。
学堂中的孩子有时会和她这个先生耍些滑头,但总体来说还算是听话,除了学起东西有些吃力外,其余大抵是不费什么心力的。
宋乐舒的名声也渐渐在长安传开来,长安的邻里街坊都知道,永宁坊里开了一家学堂,且夫子是个女的。
渐渐有人慕名而来,也有些平民百姓想把孩子送到宋乐舒这里,可看着那孩子父母双全家庭康健,宋乐舒笑着婉拒。
“我所收的孩子都是些流民之子,没有亲人无依无靠。严格来说,我这学堂和其他的书院是有所不同的。”
每当宋乐舒这么说完之后,对方的脸上都会露出一阵讶异,随后便化成不解亦或是打量的目光看着宋乐舒,那其中倒是没有多少恶意,可宋乐舒知道,他们不太能理解这种入不敷出的事。
而渐渐的,那些街坊的传言便又加上了一条,其大体意思是夸宋乐舒心善,所作所为必能得到回报。
宋乐舒笑而不语,依旧拿着书本教着那些懵懂的孩子,见他们一个个仰着头看向自己那稚嫩的目光,宋乐舒一面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值得,一面又觉得——
如此拮据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街坊邻里的帮衬与长安中的佳名,皆不能改变宋家的窘况。就算现在生活已经好转,但诚如之前父兄之忧心,长此以往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元启那日带着郎中给宋勤诊治后,宋勤吃着那些药,身体确实缓解了不少。宋家也谨记着郎中的嘱咐,不敢再让宋勤天天躺着养身体。
宋勤每日也会来到学堂中,时不时教些孩子们拳脚功夫。
虽知父亲这么做也是为了打发时间,但看每每看见父亲在学堂中,宋乐舒依然愧疚难掩——他总觉得父亲是为了自己。
不过宋勤这拳脚功夫教的还是有些不顺利,那些孩子从前连饭都吃不饱,就算现在被李婆喂出了几两肉,可毕竟还是孩子没有多少力气,宋勤教的功夫再怎么俊朗,到了孩子身上也都变成了花拳绣腿。
但锻炼对身体有益处,宋乐舒便也会留出一个时辰的时间,让他们跟着父亲扎扎马步,打打拳。
宋勤征战沙场半辈子,现在教起孩子来竟然也得心应手,乐在其中。
“我怎么觉得他们好像更喜欢在这打拳晒太阳?”阿清从李婆的手里抢了一把瓜子,递给宋乐舒些。
李婆将瓜子皮扔在地上,笑着说道:“啧啧,这你不懂。这些孩子是能偷懒就偷懒,虽然太阳晒着很热,但他们也觉得比做学问强。”
阿清觉得李婆言之有理,宋乐舒几分无奈,可看着父亲和孩子们双双其乐融融的模样,也不计较什么。
宋勤背着手站在阳光下,转身指着树荫下看热闹的几个人,不咸不淡教训了几句话:“嗑瓜子的声音小一点!不要影响他们!”
他背对着孩子们看不见,可宋乐舒等人却看得清楚,宋勤转身后那些孩子活动手脚的活动手脚,做鬼脸的做鬼脸,完全没个规矩模样。
阿清忍不住噗嗤一笑,宋勤这才察觉到身后的异状。
孩子们哀怨的眼神落在阿清的身上,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埋怨。
“站不住了?”
“腿疼······”
宋勤板着脸,曾经干脆利落的人现在也免不了几句啰嗦:“强身健体乃人之根本,就算你们有个聪慧的头脑,可若没有健康的身体,那一切都是妄谈——”
孩子们才不懂什么妄谈不妄谈。
宋乐舒替孩子们求了个情,对父亲说道:“父亲,已经两刻钟了,饶了他们吧——”
见先生替自己求情,孩子们也趁机撒娇,就差抱着宋勤的胳膊了。宋勤孤寂许久,对这些孩子们喜欢得紧,自然受不了一堆可怜巴巴的眼神。
当即叹了一口气,别过头松了口,叫他们去树荫下待着。
一堆小包子撒开腿扑过来,阿清吓得变了脸色,下一瞬几个孩子便团团围着阿清坐着,伸手抢着阿清的瓜子。
宋乐舒笑着摇摇头,将瓜子分给孩子们,站起身扶着父亲去饭堂休息会,给父亲倒了杯热水。
午后的阳光热烈,院子里一片嬉笑声,李婆打趣嘲笑的声音毫不掩饰传进屋里,宋乐舒眯着眼睛捧着热水,几分惬意,连日来的烦恼却一直萦绕在心头。
过了一会,院子里嬉闹的声音稍小了一些。
阿清招呼着孩子们去午睡,宋乐舒站起身,准备去收拾一下学室。
正当她出了饭堂,院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宋乐舒停步,看着那几个人走进了院子里。
端正的面庞之下掩不住那几分好奇,为首的人衣着干净整洁但不算富贵,可那双眼睛暗处又藏着几分精明,看着便不像普通的人。其余的几个人仅仅是站在了院子门口,只剩下他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的视线落在宋乐舒的身上,隐隐一打量随即露出了然。宋乐舒迎上前,看来此人是来找自己的。
他面色和善些许,宋乐舒也摆出几分柔和,问道:“您是来找人吗?”
那人竟对宋乐舒行了个礼:“敢问可是宋先生?”
听到他的称呼,宋乐舒猜测此人不是为了私事。想到这里,她心里稍稍安定些,回道:“正是,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小人东家姓卢,住城西延寿坊,家中经营些小生意——种些药材,今日小人代表东家来找姑娘。”
宋乐舒心中惊愕。
城西卢家,长安的人都有耳闻。
如这些卢家人所言,卢家可不是做简单的小生意。他们种植药材专供皇室,其在长安之中有着寻常商人不可比拟的地位。虽商人不受大多数人待见,可像生意做到卢家这个份上的,就不是什么寻常的商家了。
她点点头,面上倒是一副不动声色,没有将心中的那份惊愕表现出来:“原来是卢家,宋某失礼,请先生屋内上座。”
卢家来人不动声色打量一番,脚步却未停,跟着宋乐舒去了会客厅。
这长安闻名的学堂占地不太大,可院内干净整洁,学室、宿舍、会客厅应有尽有,看着倒是像那么回事。
院内看不见孩子,卢家来人有些奇怪,可他今日不是为了那些孩子的,便也没有过分纠结。
他入座,李婆给上了茶。
旋即,不等宋乐舒开口,他便先道:“小人是卢家的管家,今日是奉了家主之命来到这里的。”
“原来是卢管家。”宋乐舒微微一笑,客气点点头。
本以为听了自己的身份,就算宋乐舒没有表现出谄媚,但至少也会流露出一番类似惊讶的情绪。但却看她淡淡微笑,待客之道做的体面,没有一丝应和。
卢管家点点头,对宋乐舒的评价高了几分。
宋乐舒不知晓卢家人的来意,但她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断然不会被一个所谓的皇商吓破了胆子。前朝未灭时,宋乐舒连东宫都去过,太子的要求亦敢拒绝,今朝自然也不会越活越回去。
“早就听闻了宋先生的名声,长安人都说宋先生心善若仙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家主敬佩已久,小人奉命前来。”
商人最是精明,死人能说成活的,什么赞叹的话语自然也是信手捏来,宋乐舒谦虚道不敢,心里却一点也没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听了这卢管家的几句赞叹,见他兜着圈子迟迟不说来意,宋乐舒心下浮现一抹不耐。旋即,这卢管家终是歇了嗓子,不再一箩筐的说赞美的话。
宋乐舒见机道:“敢问卢管家,今日来此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家主心善,见流民之事困扰长安上下,有意为圣人分忧,便想着助姑娘一臂之力。”
宋乐舒淡笑:“卢老先生有心了。”
卢管家这话暗藏玄机,宋乐舒自然不会当真。若卢家人真这么心善,一个多月前难民泛滥之时,他们便应该伸以援手,没必要现在来找自己。
且这卢管家言语中又道“为圣人分忧”,虽他们是皇商,但也只是多家皇商中的一家,别说圣人,就连皇宫都进不去,现在这么说也只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可惜,她宋乐舒出身前朝肃陵侯府,否则还真容易被他唬到。
她顿了顿,道:“实不相瞒,家兄在恭亲王府当差。世子殿下听闻学堂一事后,看在家兄的薄面上也对学堂多有照应。若卢管家之言当真,那真是如虎添翼。卢老先生之善心,天地可鉴。”
卢管家表情一顿,想他跟着卢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今天竟然说不过一个小丫头,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真是了不得。
“宋先生当真是女中豪杰啊。”被宋乐舒这么撂了面子,卢管家面上竟不见恼意,这让宋乐舒更加好奇起来。
下一瞬,卢管家饮茶入喉,放下茶盏后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真诚,眸中那几分让人厌恶的精明也消失殆尽,和方才判若两人。
“实不相瞒,宋先生,请原谅方才小人的失礼,”他如此说道,“小人今日来,没有冒犯之意,只是想请先生到家中教书。”
教书?
卢老先生年逾半百,家中几个儿女皆已成年,没有要请先生到家中的道理。
虽知晓情况,宋乐舒依然还是接了对方的话茬,装作一副懵懂状态:“私塾?”
卢管家摇摇头,不假思索否定道:“非也,先生还请详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