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宋乐舒站在学室中,望着学室内的几个学生,忽然一阵恍惚。
他们低着头,吃力地握着毛笔,按宋乐舒说的方法努力尝试着,时不时抬起头看宋乐舒一眼,然后再心虚地低着头,歪歪扭扭写着字。
有几个孩子基础良好,一看便知道从前读过书,而有些孩子连握毛笔都成问题,这倒是愁坏了宋乐舒。
她想过许多状况,比如孩子不听话,亦或是不尊重自己。但未成想,她从前设想的种种都未发生,眼下最让她头疼的状况竟然是写字的问题。
宋乐舒暗暗道自己疏忽。
于是一连几日,她原本预想的授课内容都被耽误了下来。
写字熟练的,宋乐舒便先让他们照着书抄写文字。而不会写字的,宋乐舒便一一走到孩子面前,教他们怎么书写。
虽教起来吃力,但他们却一个比一个听话,上课时不吵闹,握着笔每张小脸都是认真的神情。
李婆曾打趣过,说这些孩子肯定是看姑娘漂亮,所以愿意听话。
宋乐舒倒是想不出这二者有什么关系,反倒是阿清开了口:“看着一个两个乖乖的,指不定能装几天,没准过些日子就原形毕露了。”
阿清这话虽然不太好听,但宋乐舒却觉得他言之有理。
好在暂时没有什么问题。
下了学之后,一个个乖巧的孩子无不像是得到了救赎般,三三两两拉着手冲向饭堂,坐在椅子上抻着脖子望向李婆。
李婆笑着说他们是小馋猫,而小馋猫们就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李婆,叫李婆也有些不忍心。
桌子上空着两个座位,宋乐舒和一个孩子并没有来饭堂。
阿清站起身,远远叫了宋乐舒一声,她在学室草草一应,声音中都带着几分敷衍。
无奈之下,阿清走了过去,便看到了学室内宋乐舒跪坐着,而一个女孩低头认认真真抄着《论语》,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腼腆的对阿清笑笑。
“她想写完给我看看。”宋乐舒解释道。
这女孩相比较其他的孩子更认真一些,但她的字写得依然有些不堪入目,许是懂得勤能补拙的道理,认真的态度倒是叫宋乐舒格外欣慰。
“宋姐姐,你去吃饭吧,我在这等着她。”阿清道。
“她马上就写完了,我看完就去吃饭了。”
想到宋乐舒已经对着这群孩子口干舌燥了一天,阿清便说不出的心疼,他拉着宋乐舒的手臂有意让她站起身。
同时道:“我给她检查就可以了,我可是认得字的,《论语》我也学过——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宋姐姐可不要不知老之将至,快去吃饭!”
宋乐舒一阵讶异,被他扯得站起身的同时,道:“阿清原来上过学堂?”
“人不可貌相,宋姐姐倒是小瞧我。”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院子中,阿清终是放开了宋乐舒的手臂,宋乐舒点点头:“那你便去吧,以后这些孩子写字的时候你也可以帮我看着点。”
阿清一怔,他倒是没有想到宋乐舒竟然是打得这个主意。
而不等他推脱些什么,宋乐舒便雀跃着进了饭堂,她回头看了阿清一眼,只见他背影几分愤愤,转头进了学室。
宋乐舒抿笑之余,心中又添几抹意外。
与阿清初遇时,长街上他衣衫褴褛身形消瘦,本以为是个流浪许久的乞儿,勾起了宋乐舒极大的同情心。
后阴差阳错之下,阿清在宋乐舒的身边时日渐渐久起来,宋乐舒从未问过阿清的过往,今日也是着实意外。
阿清若上得起学,那从前也必定是个家境富庶的人,又为何沦落到当初那番境地?
可是发生了什么?
宋乐舒将狐疑记下心里,准备什么时候问问他。可看阿清那不愿多提的模样,宋乐舒隐隐觉得这其中并不太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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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里的学生倒是长脸,没应阿清那句原形毕露的话,直到《论语》已经教下去了几篇,他们都还每天乖得很。
阿清说奇也怪也,看着那几个孩子的眼神也带了审视。
宋乐舒这夫子做的越发得心应手,在坊间也渐渐有了几分名气。
百姓都知道永宁坊开了家学堂,不收官宦子弟不收平头百姓之儿,专教孤苦无依的孩童,而且新鲜的是,那教书的夫子是个女人。
还是前朝宋家的二姑娘。
市井中的人,大多称赞宋乐舒心善,有些家境好些的还会送些米面来。遥遥听着学室里的读书声,说宋乐舒必有好报。
上一次宋乐舒听这话,还是侯府没落魄时,那人说她宋氏侯府必百年平安。
可结果他们一家不也是成了他人的足下之泥?宋乐舒经此一遭算是看得清楚。他人送来的米面宋乐舒收下,他人的夸赞便当成耳旁风。
倒不是宋乐舒占小便宜。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养着十个孩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最开始的宋乐舒还凭着一腔热忱直奔南墙。
但现在,油、米、菜、肉、墨······都要钱,宋乐舒最开始的十几两租金全部用在了这上面,眼看着手中银钱所剩不多,宋乐舒叹了口气——
从前她是有些天真了。
可转头看到那些孩子天真的面庞,宋乐舒的心中又浮现起爱怜,不管如何自己也要坚持下去。
从此,街坊邻里的帮衬宋乐舒歉疚着一一收下,他们送来的吃食能暂供孩子们一段时间,倒也缓解了燃眉之急。
可渐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学堂里每日都有新鲜的吃食送进来,米面接连不断的供应,倒是叫阿清和宋乐舒齐齐看直了眼睛。
“这······这是哪位好人送来的?”阿清惊异道。
宋乐舒狐疑地盯着那一条猪肉,来送肉的人显然就当了个跑腿的角色,宋乐舒问什么,那人都一问三不知。
李婆倒是实在,招呼阿清扛着猪肉进厨房,准备晚上炒了吃。
宋乐舒道:“李婆,是不是元先生送来的?”
李婆一怔,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老婆子天天跟着姑娘,出了泊苑就没见过主人了,姑娘问我?我可是不知道。”
宋乐舒眼睁睁看着李婆进了厨房,一时半会站在原地没缓过来。
“寻常人送东西还留个名字,日后我也好登门道谢,这人怎么什么也不留?”宋乐舒自顾自道。
李婆手脚麻利,不多时阵阵肉香勾出了孩子们的馋虫,宋乐舒无奈放下了手中的《论语》,稚嫩声音所念的之乎者也便随之停了下来。
“宋先生,”一女童道,“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先生可要放我们斗肉聚比邻去?”
宋乐舒严肃的面庞终是绷不住,眼眸中流露出笑意:“陶渊明的这句诗,是谁教你的?”
那女童脆生生道:“之前我写字的时候,阿清哥哥告诉我的!”
宋乐舒摇头笑笑,拖长了字眼慢悠悠又道:“人生口腹何足道,往往坐役七尺躯。”
听了宋乐舒这话,那女童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可怜巴巴望着宋乐舒,没敢接话。
宋乐舒在学室里教书的时候,阿清往往都坐在院子里听,从不打扰。可见宋乐舒和孩子们这般斗嘴,倒是忍不住,靠在门口探头。
“宋姐姐,再这么文绉绉下去,你就真要变成不解风情的古板老头了。”
宋乐舒挑眉示意,阿清当即噤了声一闪,孩子们笑声清脆,弯着眼睛看着热闹。
如此,这课就算是她有意上下去,这些孩子恐怕也听不下去了。
宋乐舒合上了《论语》,同他们道:“既然你们选择早下学,那今晚便将刚学的那篇抄一遍。”
见他们面目哀求,宋乐舒松了口:“后日给我。”
宋乐舒看着他们鱼贯而出的背影,暗自笑着摇摇头。李婆真是会挑时辰,这个时候做饭,存心勾这些孩子的馋虫。
阿清在门外等着宋乐舒。
“今日我早些回家去,父亲的药吃完了,我要给他抓一些。”
宋乐舒说着,便收拾要出学堂,阿清抬脚便要跟着宋乐舒,宋乐舒婉拒,让阿清留下来陪着孩子们吃饭。
阿清倒也真是饿了,纠结一会之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便生了几分愧疚,好像放宋乐舒一个人回家于他来讲是多么大的一件事一样。
宋乐舒出了永宁坊,便直奔西市去。
西市离皇城不远,内一条蜿蜒溪水川流其中,来往百姓繁杂热闹,市署之中应有尽有。
宋乐舒从袖子里拿出药方,向医馆走去。
西市内的几家脂粉店围着不少男男女女,宋乐舒小心避开,正要进了那医馆时,身后却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她手中的药方落在地上,宋乐舒弯腰欲拾,却不成想身后的人恶狠狠道:“哪里来的婆娘在这挡我们老爷的路?”
宋乐舒皱了皱眉,将药方捡起塞进袖子,转头准备看看这个口出恶言的无赖。
脂粉店外,一身穿绫罗的男人搂着一个模样秀丽的年轻女人,那女人梳着发髻,宋乐舒揣测是他的妻子。
“还不快和我们安员外道歉?!”一边的下人吼道。
宋乐舒眉毛一挑,看着那男人的目光带了几分讶异。
安员外——
这倒真是······
宋乐舒一时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安员外?不记得的话作者提醒一下:此人从前要娶宋乐舒做续弦,还派了人上门刁难,被宋勤热水泼回去了
1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出自《论语》
2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出自陶渊明《杂诗》
3人生口腹何足道,往往坐役七尺躯。出自陆游《蔬食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