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宋乐舒的学堂便陆陆续续有孩子来了。
彼时阿清正拿着扫帚打扫院子,宋乐舒在学室里整理着书籍,她将五月初一要用的书籍整整齐齐摆在了每张小案上,正欲翻开书温习一下内容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在院子里的阿清停下了打扫的动作,他望了望,随后叫宋乐舒道:“宋姐姐,有人来了!”
宋乐舒应了一声,几步走出学室,手里的书还未来得及放下。
入眼便看到三个神情怯弱的孩子跟在一个大人的身后,目光中无不透露着好奇,正藏在大人的身后向院子里探着头。
而那个大人,宋乐舒也是认识的。
元启喝醉了酒那次,这个人曾跟着杨同一起来接过元启,有过一面之缘,宋乐舒见他一身端正的气质,便恍然想起来了这个人。
她见礼,道:“郎君可是元先生的侍卫?”
那侍卫脸上露出讶异,还礼道:“宋姑娘好眼色,”说着,他让开身子,让宋乐舒能够更清楚的看到那几个孩子,“先生叫我将这三个孩子送来。”
宋乐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和那几个孩子打了招呼:“你们好,我叫宋乐舒。”
三个孩子脸上的怯弱神情不减丝毫,即使面对宋乐舒温柔的笑容,也无法去除心里对未知的恐惧。
宋乐舒无奈,来日方长,只能慢慢和他们认识了。
这时,阿清上前,他极有眼色先带着三个孩子去了宿舍。他们一身衣服不算整洁,且多有补丁破洞。幸好宋乐舒提前准备了衣服,算是考虑周全。
见阿清带着三个孩子离去,侍卫这时才和宋乐舒交代起这几个孩子的背景,毕竟有些话不方便在孩子面前多说。
侍卫道:“宋姑娘,这三个孩子都是孤儿,现在大多数流民已经被安置妥当。有些孤儿实在不适合继续待在济民仓,先生想了想,他们还是在宋姑娘这里稳妥一些。”
宋乐舒点点头。
济民仓鱼龙混杂,即使是大人在那种地方也少不了受些委屈,状况频发之下,孩子更不适合待在那里。
“我前些日子看到大多数流民已经开始在城中务工了,听说朝廷也在赈恤地方组织重建,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能稳妥下来了吧。”宋乐舒接道。
侍卫脸上露出敬佩,他整日待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才对这些事情有所耳闻,而宋姑娘身在市井之中,竟然也能如此清楚。
等地方重建完毕后,朝廷会组织灾民回迁,而有父母的孩子便会跟着父母走,没有父母的——
侍卫也不自觉叹了一口气:“一切有劳宋姑娘,等先生忙完这一阵便会来学堂帮姑娘一二,有姑娘在此,我家先生极为放心。”
宋乐舒诚惶诚恐,还侍卫一礼:“我多次承元先生的恩情,还请代我向先生问好。”
侍卫神色恭敬,回道:“如此,小人告退,这就回去复命。”
她远远送侍卫离开,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处,这才施施然转身回了学堂的院子里。
李婆见那几个孩子来了之后,便先去准备饭菜,虽不是用饭的时辰,但总不能让孩子饿着。
不过多久,那三个孩子穿戴完毕。他们消瘦的面庞上只有一双眼睛格外闪亮,孩子们不知所措地摸着衣服,有些茫然地跟着阿清走到了宋乐舒面前。
宋乐舒蹲下身,仰脸看着他们。
一一询问了那三个孩子的姓名,宋乐舒点点头,柔声道:“不要害怕,我是这学堂的夫子,你们可叫我为先生。你们就先在这住下来,我们都会陪着你们。”
那看起来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怯生生开了口:“可······可我们没有钱,付不起学费。”
宋乐舒一怔,心疼笑笑,揉了一下他的头:“先生不要学费的,只要你们能够乖乖跟着我学习,就是对先生最好的回报。”
先生二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时,宋乐舒先是小小羞愧了一阵,可看着那三个孩子专注又认真的神情,宋乐舒的温柔中带着一丝严肃。
见宋乐舒不似他们见过的凶神恶煞,这几个孩子对宋乐舒升起了好感,开始大着胆子和宋乐舒说话。
“可是,我从前在家时,见乡里的先生都是男人,女人也可以成为夫子吗?”
阿清眉头一皱,这孩子倒是真没礼貌,怎么能这么说话?
宋乐舒向他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脸上是不改的温柔:“没有规定说女人不能当夫子,就像没有人规定你们不能上学堂一样。先生也是第一次当夫子,我们互相包容,好吗?”
阳光照在她莹润如玉的面庞上,为她更添了几分柔和。她的笑容带着一股温暖,和煦温柔叫周遭的一切黯然失色。
阿清抿了抿唇,不自觉笑笑。看来还是宋姐姐有办法,三言两句就叫这几个孩子乖乖的了,换做他估计要像个没头苍蝇一样。
适逢李婆做好了饭菜,宋乐舒将他们带去了饭堂。
三双碗筷整整齐齐,饭菜有荤有素,简单不失美味。
在济民仓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饭菜,而且还要抢着吃,他们年纪小胆子又小,不说抢不过大人,就连同龄的孩子都可以欺负他们。
宋乐舒为他们盛了满满的饭,阿清在一旁帮忙,道:“我们先生最温和宽厚了,你们只要乖乖跟着她学习,说不定以后能考个文状元。”
宋乐舒被他逗得噗嗤一笑,那几个孩子感受到了大人间轻松的气氛,饭菜当前,他们始拿起了筷子,往嘴里送着东西吃。
几个孩子长得小,饭量倒是不可小觑,直至一碗米饭见了底,其中一个孩子皱着眉头看着盛饭的宋乐舒,小心问道:“先生不吃饭吗?”
这孩子倒是体贴,宋乐舒摇摇头:“我们刚吃过。”
那三个孩子看了对方一眼,复又放下心来填饱肚子。
待几个孩子酒足饭饱,宋乐舒放他们进学室待一会。他们起初还对学室里的一切都带着好奇,翻翻书籍,摸摸毛笔,坐在小案后体会一下感觉——
宋乐舒任由他们在里面待着,阿清有些不放心,生怕他们没有轻重弄坏了新买的东西。
“你还能日日看着他们不成?今天才来了三个孩子,过几天会有更多,你要是这般紧张,以后十双眼睛都不够你看着的。”宋乐舒劝解道。
阿清鼓着腮帮子不甘地收回了视线,几乎是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孩子。
“就当宋姐姐说得对吧。”
什么叫就当她说得对,宋乐舒心想道,她本来说的就是实话。
阿清抱着手臂靠在学室门口,一只眼睛瞄着学室里还算乖的几个孩子。看他们咧着嘴摸着书的模样就一阵头疼,他真的太讨厌孩子了。
可看宋姐姐,总是温柔地看着孩子,好像永远不会讨厌他们——似乎并不只是孩子,宋姐姐对自己也很温柔,不会和自己大声说话,也事事为自己着想。
似乎温柔是她性子里与生俱来的东西,但偏偏那双乌色的眼底蕴藏的执拗又叫人无法忽视,她温柔又执拗,叫他心生亲近。
大抵,宋姐姐会是最好的夫子。
渐渐的,阿清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柔和,他学着宋乐舒的神情,用一种温柔和保护的眼神看着那几个孩子。
阳光照在学室里,他们柔软的小手捧着泛黄的古籍,眼中的好奇和惊喜感喷薄欲出。
似乎也没有那么讨人厌了,阿清想道。
晚上吃饭的时候,阿清主动给那三个孩子盛了汤,宋乐舒有些惊奇,那三个孩子齐齐咧着嘴说谢谢哥哥,阿清咕哝着:“谁是你们哥哥。”
三个孩子下午吃了许多,晚上的时候并不太饿,却还是鼓着腮帮子将碗里的饭吃的干干净净,他们偷瞄着大人们的神情,似乎不敢剩下一粒饭。
用过晚饭后,宋乐舒踏着一片薄暮回家去,阿清送宋乐舒回去。
晚霞红透半边天,亭台楼阁亦是一片赤红。阿清背着手步子闲散,侧头看着鼎盛的钟楼,舒了口气。
宋乐舒问道:“阿清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阿清转过头,眼里倒映着天边火红的夕阳:“在宋姐姐身边,我每天心情都很不错!”
宋乐舒笑笑,阿清继续去看远处的钟楼,忽然道:“这钟楼······还是从前更好看一些。”
随着阿清的话,宋乐舒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涣散,她也一同去看钟楼,记忆里浮现出从前长安钟楼的模样,赞许地点点头:“是啊。阿清也是长安人吗?”
阿清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游弋半晌,闷闷地应了一声:“宋姐姐不知道吗?我好像是没有和你提起过,我也是长安人。长安这个地方,真的······”
宋乐舒屏息,等着他的后半句话。
阿清却没有说出来。
宋乐舒想着阿清以前乞儿般的生活,怕勾起他的心事,便没有继续问。
“宋姐姐明天也要早点来学堂!记得和宋先生一起来,要不他一个人在家肯定会很无趣。”
见阿清替自己父亲着想,宋乐舒抿笑应下来。
宋乐舒转身,邻里街坊笑着和宋乐舒打招呼,他们说宋家姑娘能干,一点也不逊色于她哥哥。
她开始期待着明天,后天,每一个朝阳都会升起的早晨。晨光中的长安,和夕阳中的长安,每一个都值得她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