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淋了雨之后,宋乐舒生了一场大病。
平日里都是宋乐舒端着药碗给宋勤送药,这下倒是置换了过来。宋勤每日自己熬药的时候,还顺带着把宋乐舒那份也带了出来。
望着黑黝黝的汤药,宋乐舒扁了扁嘴,可抬头看着一边长凳上的父亲,他一副云淡风轻的作派,端着药碗一饮而尽,还意有所指看了宋乐舒一眼。
宋乐舒哑然,看着宋勤有些得意的模样,低头咬咬牙看了看碗中的汤药,闷头一饮而尽。
苦森森的药穿喉而过,宋乐舒霎时苦的浑身发抖,宋勤就像是哄着小孩子一样哄着她。
紧接着,宋勤不知道又从哪里拿出了蜜饯,像是宝贝一眼在宋乐舒的眼前晃了晃,见她双眼微怔一副惊喜的模样,宋勤顿时笑了笑。
“父亲知道你怕苦,特意给你留出来的。”
宋乐舒接过,蜜饯入喉,驱散了苦味。
“看来我这蜜饯还真是留对了,筱筱果然喜欢——”
闻言,宋乐舒卖乖般向宋勤笑笑,宋勤霎时一怔。老泪纵横些许,光阴荏苒,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筱筱也长这么大了,从前自己一回家,她便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后面。
白云苍狗,到最后陪在自己身边的还是这一双儿女。
筱筱的手粗糙了许多,宋勤心中涌起一阵心疼。他抬头看着宋乐舒,她一双澄澈的眼睛忽然对自己眨了眨,而后化开了一抹狡黠。
宋乐舒忽然问道:“父亲,你哪里来的蜜饯呀?”
屋内瞬间寂静了一瞬。
宋勤一噎,没答上来。
宋乐舒眼中的笑越来越明显,宋勤老脸一红,几乎挂不住脸。
“你、你这孩子,还打趣起你父亲来了!胡闹!不吃还我!”
父亲竟然还会偷偷藏蜜饯。
“可我已经咽下去了,怎么还给你啊?”
“你这孩子!”
宋乐舒乐呵呵听着宋勤对自己的数落,见他急不可耐岔开话题的模样,心里也顾忌着父亲的面子。
顿时,宋乐舒收了笑容,见眼前父亲有些慌乱掩饰的模样,宋乐舒此时此刻才觉得自己父亲的身上罕见有了几分烟火气。
不再怨天尤人的宋勤,在宋乐舒病倒时负担起了家里的事务。虽做饭还不太熟练,但做出来的东西味道可好过宋知勉许多。
若是宋知勉也在家里,宋乐舒一定要好好打趣宋知勉一番,而后再给父亲戴戴高帽子,哄着他多自食其力些。
宋乐舒在家中享受了几日光阴。
但她也并未懈怠多久。
寒症初愈,宋乐舒虽还时不时咳几声,但身体已然大好,面色也红润了许多,多了几分精气神。
宋乐舒便去重开了书斋。
在家的这几日,宋勤时不时过来帮忙照看一下店面,但时间都不太久,毕竟宋勤对买卖这一类的活还不太熟练。
虽然能够放下那份心气认清现实,可一下子要他去街头叫卖还是有些强人所难的。
宋乐舒便叫宋勤每日去书斋打扫一下,防止书发霉。这日,宋乐舒一早便来到了丰乐坊,隔壁卖烧饼的阿婆虽然年纪大,可眼力倒是极好的。
一老远便看到了宋乐舒,她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些日子没来?”
“前几日淋雨感了寒症,在家躺了几天。莫不是阿婆想我了?”
“怎么是老婆子想你?是那卖阳春面的小哥,以为你把店面卖给别人了!”
这所谓的别人,大抵便是宋勤。父亲那日和自己来书斋时倒是未出来走动过,只是闷在屋里帮着抄了一些书而已。
“怎么会?阿婆,我这不是来了吗。”
“中午来我这,多送你一个烧饼。”
宋乐舒甜甜应了一声,和阿婆寒暄过后,宋乐舒便进了书斋。
书斋内书籍摆放整洁有序,屋里也没什么味道,看来父亲确实有认真帮她打扫过。
宋乐舒支开了窗子,将一些书摆在了窗前的桌案上。她吸取了前几日的教训,怕春雨来得急,自己一个人来不及收摊,到时恐怕又会发生前几日的状况。
拂着书的手一滞,宋乐舒看着眼前的街道,人来人往喧嚣不停,和那日春雨绵绵时空荡荡的街道完全不同。
以后可不会再有穿着堇色华衣的郎君了。
宋乐舒苦笑着摇摇头,自己怎么又想起他了?
书斋的生意不能说是很好,宋乐舒这几日开店之后鲜少有人光顾。偶尔几个光鲜亮丽的阔绰人家走近,目光之中也带着若隐若现的嫌弃,随便扫了扫桌案,根本不会买几本书。
宋乐舒习以为常。
只要他们不来奚落自己,想嫌弃便嫌弃了,毕竟万般皆下品,被人瞧不起也是情理之中。
一连几日,宋乐舒的生意都是这般差。
她无奈叹气,接连几日入不敷出,只能靠着宋知勉的俸禄过活。她也不敢再点什么阳春面,而是早上做好了饭装在食盒里,留着中午填饱肚子。
宋乐舒不习惯吃冷掉的饭菜,她每天早上都会起来早一些,做些糕点,就算是冷了也不会影响味道。
不过这几日宋乐舒倒是总能看到一个穿着邋遢的少年蹲在街上乞讨。
那少年的头发黏在一起,衣衫褴褛之下露出粗糙的皮肤,鞋子也早就磨破了。
街上人来人往,偶有几个人扔几枚铜板进碗里,少年的眼里便亮起星星一样的光芒,低头连连说着谢谢。
宋乐舒的窗子支开,恰好能看到他。
明明是个最无忧无虑的年纪,看着也大不了知黎几岁,可他的双瞳却像是干涸的枯井,只有无穷无尽的渴求。
但宋乐舒自身难保,换作从前,宋乐舒绝对会将这个少年带在身边,侯府不少他一口吃的。
但现在······
宋乐舒自嘲笑笑,终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便只能将自己的糕点分出一些,左右书斋生意不好,她自己一个人也费不了多少力气,少吃一些无所谓。
起初那少年收了宋乐舒的糕点,眼眸中的枯井就像是填满了清澈的泉水,脏兮兮的手小心翼翼捧着宋乐舒的帕子——可爱的兔子糕点,这是他讨来过最好的东西。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他连连道谢。
本以为这天赐的好运只是一时,没想到宋乐舒一连几日都给了她糕点。
第四天过后,宋乐舒照常来到丰乐坊开店,这天下着小雨,宋乐舒打着竹伞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远远看到了简宁书斋屋檐下的单薄身影。
春雨料峭,斜风吹着绵密的细雨透过衣衫落在他的肩膀上,那小小的身影缩了缩。
却在下一瞬看到了远处的宋乐舒。
这孩子叫阿清,从前曾在富贵人家做过工,但因为又瘦又小干不了多少活被那户人家赶了出来,从此便流落街头。
“宋姐姐!”
“阿清?!”宋乐舒惊异道。
阿清小跑到宋乐舒面前,宋乐舒连忙将雨伞倾斜了一半给他,任由自己的脊背暴露在春雨中。
“阿清你怎么在这里等我?”宋乐舒问道。
阿清正要说什么,宋乐舒摸了摸他消瘦的脸颊,道:“雨大,进屋说。”
宋乐舒连忙开了锁,叫阿清进了屋。她将竹伞立在门口,雨滴顺着伞骨在尖端汇聚成流,洇湿了一片地。
“宋姐姐······阿清有话想和你说。”
宋乐舒打开食盒,正准备将食盒里的糕点拿出几个分给阿清。听阿清这么说,宋乐舒不以为意问道:“是不是嫌宋姐姐的糕点不好吃了?”
“不是!”阿清涨红了一张脸。
依旧是兔子形状的糕点,宋乐舒将糕点放进了阿清的手里。阿清的手腕上缠着一方帕子,正是宋乐舒第一次用来包糕点的。
他身上脏兮兮的,只有那藕荷色的帕子还保持着干净。
望着手心里的兔子,阿清罕见地沉默了。
“怎么不吃?”宋乐舒终是察觉到了异样,看了他一眼,问道。
阿清踟蹰再三,嘴唇张张合合半天,始终没敢说出什么,宋乐舒忙着自己的活计,一边等着阿清开口。
“宋姐姐,我······”
“宋姐姐,你可以让阿清留在你身边吗?!”
宋乐舒动作一顿。
书斋内归于寂静。
“宋姐姐······”阿清的声音带着几分哀求。
宋乐舒转过身来,看着阿清眼眸中的渴求,心中最柔软的弦被孩童天真的眸子拨动,她心中涌出一股冲动,那便是答应阿清的请求,将阿清带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
“阿清,你可能不知道宋姐姐家里的情况,宋姐姐心有余······力不足。”
阿清当然不懂这些,他只知道宋姐姐拒绝了自己。这个每天都将自己的糕点分一半给自己的姐姐,也不喜欢自己吗?
阿清怅然若失,连争辩一分的力气都没有。
过惯了谨小慎微的生活,阿清没有勇气去乞求别人照顾自己。
况且他能够看出······宋姐姐的家境清贫。
阴雨绵绵一日,乌云罩在天空散不开,宋乐舒的心帘上一层雨幕同样停不下。
第二日,宋乐舒再来丰乐坊时,却见不到阿清了。
接连几日,阿清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