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舒的脸上露出了一瞬的惊愕。
她的视线停留在元启和知黎身上良久,而后两弯眉蹙在一起,眸中微不可察流露出了警惕。
旋即惊讶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官。
纪山持着黄花梨的惊堂木重重一敲,堂内所有的困顿都被这一声响动震散,宋乐舒身子亦小小一抖。
而离桌案更近的知黎便遭了殃,整个人都缩在了一起,心有余悸地扯起了元启的衣袖。
一旁的纪山这才后知后觉醒过神,有些尴尬地握着惊堂木,迟迟未松手,最终他还是他定了定心神,冷声同宋乐舒道。
“宋乐舒,跪下。”
宋乐舒提起裙摆闻声而跪。
天地君亲师,哪个宋乐舒都跪得,可偏偏此等昏聩之人,受别人一跪就不怕折寿么。
“这呈文上的内容,你可都认?”
差役将呈文递到了她的手里。呈文上白纸黑字,字字都指她宋乐舒强拐孩童,应流放三千里。
宋乐舒眼神瞟了下知黎,随后道:“民女还是那句话——知黎小郎君是我在路上偶遇,因担忧其安危故送到了京兆府,非我所拐卖。”
闻言,纪山竟转头征询了一下知黎的意见,他道:“知黎小郎君,她说的可是真的?”
知黎看了纪山一眼,而后从座位上跳了下来。
“舒姐姐的话都是真的,她没有拐带我!”
听到知黎亲口为自己辩解,宋乐舒那颗悬着的心终是松了一口气。她看着公堂上纪山有些踟蹰的嘴脸,又看了看一边元启盯着自己的视线。
最终,在无可辩驳的事实之下,纪山终是放了宋乐舒。
而在这全程元启都没有说什么话,若不是他的气质太过显眼,恐怕宋乐舒绝对会忽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薄雾微散,清晨的长安笼罩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京兆府的门口,宋乐舒保持静默向家走着。身边的知黎起初还说着些什么,可是察觉到有些僵冷的气氛后,终是闭了嘴。
元启看着宋乐舒,缓缓开口道:“真是委屈宋姑娘了。”
宋乐舒自嘲笑笑:“多亏知黎小郎君仗义执言,不过我竟不知元先生和知黎是认识的。”
街上人群星星两两,或挑着担子步履匆匆,或满身露水双颊通红,神态各异之下皆是为生活所奔波。这也更加提醒了宋乐舒,她现在也是这些为生活所奔波的一员。
而自己身旁的这两位,能够让自己完好无损从京兆尹手下逃脱,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元启乌密的睫下是一双淬着点点冷意的眼睛,宋乐舒知道这股冷意绝不是针对自己,她从前见得多了“人物”,便知道那些深藏不露的人都是有些疏离在身上的。
可奇也怪也。
昨夜到现在,元启并未对自己流露出半分的厌恶,反而能够平静与自己相谈——
若不是他教养极好,便是他有所图。
这时,元启才回答起了宋乐舒方才的问题:“姑娘不知,这知黎与我可是有着血脉之亲哪。”
宋乐舒霎时愕然。
“那、得子如此,真是恭喜元先生。”
元启怔了怔。
随即他有些无奈的看着宋乐舒:“宋姑娘怎会如此问?元某可尚未娶妻,姑娘竟是觉得元某年岁已然那般,能有十岁的儿子了?”
宋乐舒霎时红了脸。她还当知黎是元启的儿子,还道这元启看着倒是年纪轻轻,儿子都这么大了——
结果竟是误会。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宋乐舒尴尬,“是我唐突了!”
宋乐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都怪这个元启说话不清不楚,什么血脉之亲,她还不是听了这话才会误会······
知黎在一边偷笑着,原本走在二人中间的他已然悄悄绕到了另一侧,元启与宋乐舒二人不知不觉便挨在了一起。
不过远远看去,他们二人绝不是什么登对。
一人颀长俊朗衣冠楚楚,一人却苍白着脸色脏着衣服。
那是当然——
牢房那种地方,进去之后定然会变个模样出来。像宋乐舒这等保持个囫囵个的已然是万中无一了。
不过,宋乐舒这才后知后觉抓到了元启话中的重点。
元某,尚未娶妻。
正当宋乐舒兀自出神时,知黎忽然道:“舒姐姐你住在哪?我们送你回去!”
知黎童言无忌,他倒是不知道这话有多唐突。
女子一夜未归,这时再由另一个男子送她回家——
就算家里人不多想,可挡不住街坊邻居的风言风语,况且宋乐舒还尚未出阁。
可知黎话落的那一刹,元启倒还真有些希冀,他想送宋乐舒回去。
可利益体统尚存于心,叫他不能胡来,一边的宋乐舒已然面露尴尬且双颊微红,元启飞快道:“知黎!”转头再同宋乐舒说,“童言无忌,宋姑娘勿要挂怀。”
宋乐舒抵着滚烫的脸颊摇摇头。
她脚步一顿,元启随之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沿着长安的主街走了不知多久,再继续走下去估计都要出城了。
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元启与知黎离去后,宋乐舒加快了脚步走回家中。
从前的肃陵侯府已然被封,现在的住所多是胸无点墨的白丁,少数也有些混杂人士,但胜在租金便宜。
没了权势地位后,宋乐舒和家里人也没有了什么选择的余地。
宋乐舒一夜未归,宋勤和宋知勉双脚踏破了各处能打探消息之所,就连京兆府都侧面打探过,不过所获无几。
远远宋乐舒就看到了宋勤和宋知勉的身影。
他们一夜之间惆怅憔悴了不少,宋知勉红着一双眼睛,而宋勤也仿佛被人抽去了魂魄一般。
宋乐舒潸然泪下,远远叫道:“父亲!哥哥!”
一声宛若筝鸣动人,父子二人双双转头,就看见了雪地中红着脸颊小跑而来的宋乐舒。
霎时,宋知勉险些哭出来。
直接扑过去接住了宋乐舒,顾不得什么体统分别,连连叫着小妹命苦,哥哥对不住你。
他尚不知道宋乐舒发生了什么便一门往自己身上揽错,倒是叫宋乐舒哭笑不得。
摸着宋乐舒冰凉的手,宋知勉打量着宋乐舒——完好无损,除了狼狈憔悴了些。
面对父兄的质问,宋乐舒只能扯了个谎。
“卖饼的阿婆银钱遭窃,官府过堂耽误了些时间——我总不能看着阿婆自己去吧。”
“那钱追回来了没?”宋知勉问。
宋乐舒面不改色:“哥哥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官府几时办事这么快了?能叫去过堂已经算是秉公执法了,要不然理都不理。”
宋知勉连连道是,看样子并未瞧出什么端倪。
宋乐舒松了一口气。
转身宋知勉便去了厨房,这房子空间狭小,厨房更是小的可怜——绝对不能同时容下三人。
宋勤的腿受不得寒,宋乐舒便叫他躺着,自己去帮哥哥。
可刚入了厨房便看到缕缕黑烟。
宋知勉正蹲在灶前骂骂咧咧生着火,本就有些黑的脸被熏得更黑,见到宋乐舒来他更是恼了恼。
从前在侯府时这些生计之事从来不用他们操心,宋知勉从来也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不多时黑烟飘到了厢房里。
宋乐舒和宋知勉连连咳嗽,就听厢房里传来一阵怒骂,宋勤连连骂着:“逆子,我看你今天是非要熏死你老子不可!还扯着你妹妹!筱筱出来!让他自己熏着——”
筱筱是宋乐舒的闺名。
宋乐舒忍俊不禁,被自己哥哥黝黑的脸吓了一跳,转身就极不义气的丢下了宋知勉自己跑了出去。
“好你个丫头,就这么丢下哥哥跑了?咳、咳咳,你早上等着吃黑炭吧!”
“是父亲叫我出来的!哥哥自己烧吧——”
“逆子!你还数落你妹妹?!”
出了厨房,宋勤的叫骂更加清晰。
宋乐舒跑去给宋勤揉腿,宋勤这才消了气,吸着黑烟一边咳嗽一边同宋乐舒讲些道理。
从前在肃陵侯府时,这些道理都受用。
恪守本心,刚直不阿,从不低头。
曾经熟悉的话再度听进宋乐舒的耳内,她却没有以前在侯府时的专心致志。
从不低头?
落魄至此,还不低头吗?
宋勤所说的话宋乐舒几乎都能背下来,从前无比认同的话,在这间狭小破旧的屋子里再也没有威慑力。
从此以后,这世上没有什么叱咤风云的肃陵侯。
也没有温婉动人连看到老鼠都要哭半个时辰的侯府千金。
前朝消散的那一刹,一切都变了。
屋内宋乐舒和宋勤气氛僵持,厨房里宋知勉竟真的烧了一团黑炭出来。
无奈之下宋乐舒恶狠狠对着哥哥说了一句浪费食材,转身又跑去厨房下了些面。可宋乐舒也不是什么擅长厨艺之人,她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学做饭是最近的事情,所以这碗面也谈不上多好吃就是了。
但总比宋知勉的黑炭强。
宋乐舒短暂休息了一上午,未初时才跑去给书斋开了门,她支开窗子时还看到了隔壁卖烧饼的阿婆,想起今天自己扯得那个谎,宋乐舒看着阿婆生了几分愧疚。
笑着和阿婆打完招呼后,宋乐舒决意晚上多买两个烧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