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咔哒——”
钥匙插|入锁芯,刚转一圈门就开了。
郁言微微有些怔愣,高级公寓的楼道里灯火通明,中央空调无声运作着,徐徐的冷风吹透了郁言汗湿的脊背。屋里昏暗暗的,从门缝里透了一点白光,里面的凉气卷着边袭来,和身后的一起将他吹了个对穿。
电视机开着,主持人正在播报晚间财经新闻。郁言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钥匙,惹的掌心里的塑料袋一通乱叫。
他开门进去,把手里的外卖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块儿放在鞋柜上,正准备换鞋,倏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一声不悦的质问——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郁言这才发现客厅沙发上坐着个人,他看向墙上的挂钟,不怎么看的清,想起来屋里没开灯。
程深背对着门口坐着,身上的西装都没换,抱着胳膊神色冷峻的盯着电视,也不知里头枯燥乏味的新闻听进去几个字。
“我从三点等你到现在,电话也打不通,再晚点我就要报警了。”
郁言把灯打开,暖调的光充盈一室,他再看一眼时间,晚上七点半。还好,不算太晚。
“你怎么回来了。”郁言弯下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布艺条纹拖鞋,脱了袜子,把捂的白生生的脚塞了进去。视线一瞥,看见程深的黑色皮鞋随意的踢在地上,习以为常的把它们摆放整齐。
“我不能回来?”程深的声音很冷,像是不悦极了。也对,他本就不是什么很有耐心的人,从白天到黑夜的等了四个多小时,能不生气么。程深肝火烧的正旺,一句接一句的说:“我出差走了十五天,你就十五天不联系我,现在还问我为什么回来?我的房子,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咄咄逼人的语气让人有点堵心,郁言发现从自己进门到现在,那个男人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大概是真的不想看见他。
郁言累了,生怕程深下一句要说:“要走也是你走”,以他目前的状态恐怕应付不来。手摸到鞋柜上的塑料袋,外卖还热腾腾的,是郁言爱吃的麻辣鱼。他想了想,岔开话题问道:“等久了吧,饿吗?”
程深冷哼一声,被郁言明显的退让取悦。他捏了把高挺的鼻梁,像是要印证郁言之前的想法是错的,终于舍得转头看他:“这么多天冷战出了什么结果?”但这话的音还没落下,程深突然狠狠地皱起眉,高大的身躯“蹭”地一下站起来。
他个子很高,上学时候就是校篮球队的,在那个一米八都找不出几个的年代,这人靠着一米九的身高赚足了眼球。程深走到郁言身边,巨大的阴影压迫性的侵略过来:“胳膊怎么了?”
暖色的灯照的郁言脸色昏黄,清淡的眉眼此刻微垂着看着自己的手臂——
郁言右手手掌到肘弯打了一层厚厚的石膏,拿三角带挂在脖子上,沉重的,像是要把那截脆弱的细颈给折断了。
“没事,”郁言淡淡道:“下楼梯不小心,摔了一跤。”
程深看见鞋柜上放着三两个袋子,里头是冒着红油的外卖、蓝本病例、x光片还有几盒药。
“怎么能摔成这样!”
程深揽住郁言的肩膀,走到灯下,从上到下的打量,郁言的白t恤沾了灰,黑裤子也染了尘,下巴上还蹭了脏。
再大的火看到这副模样也不舍得发了,何况程深向来见不得郁言磕着碰着。他心疼,眼眶发红:“除了手还有别的地方伤着了吗?”
郁言淡色的唇抿起,默然盯着程深看了半天。暖光柔和,那人脸上慌张的神色一览无余。
心里一根滞涩许久的弦似乎轻轻拨动一下,郁言犹犹豫豫的收回视线,老实的掀起t恤,腰骨上盘桓了好大一块瘀青,他人很瘦,皮肤又白,盈盈一握的窄腰突兀的骨头,似是用厚重的水彩在宣纸上点缀了一幅压抑的画,看起来可怜极了。
郁言顿了顿,把脚从拖鞋里伸出来,语气里带着不甚明显的撒娇:“还有脚。”
程深俯下身去看,倒是伤的不重,脚踝有点破皮,此时泛着红,像是寒冬腊月里被风雪吹裂了。
“我真是要被你气死!”
程深干脆抱起郁言,三步并两步把人放到沙发上,嘴里不忘数落:“我才走几天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你手机呢?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要不是正好今天回来,你还不打算告诉我是吗?”
他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郁言不知道该怎么答。
程深出差前他们大吵了一架,第二天人就走了,这一走就是半个月,双方都在赌气,谁也不肯先低头,熬了这么多天,愣是谁也没联系谁。
郁言不知道如果程深今天没有回来,自己会不会先找他,毕竟他会在楼梯上摔一跤就是因为抱着手机走神。可是找了又有什么用,他们已经不是一吵架就不管不顾跑去对方身边的年纪了。所以,郁言踩空之后,龇牙咧嘴的忍着疼爬起来,灰都来不及拍,先把微信编辑里的几个字删了。
那是他纠结几天才下决心给程深发的信息,原本是想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郁言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就挑了个最简单的回答:“手机没电了。”
程深“啪嗒啪嗒”跑回卧室,把郁言的睡衣拿过来:“来,先把衣服换了。”
他帮郁言脱了裤子,又避着伤手脱了上衣,套睡衣的时候郁言轻轻抽了口气。
“疼啊?”程深紧张的看着他:“我轻点。”
郁言都不用吭声,眉头一皱程深就不敢动了。一个睡衣换了得有一刻钟,完事之后,程深去卫生间拧了个毛巾给郁言擦脸,把中央空调的温度调高一点,棉签蘸了红药水抹在郁言脚踝上。
郁言不疼,反倒觉得痒痒。脚趾不听话的缩了缩,蹭到程深小腹上,被他一把握住。
“别乱动,抹完这点就好了。”
“哦。”郁言不动了,歪着头看程深。
这人专注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和高中时一模一样。他们认识十年了,很多东西都在变,爱情被岁月留下刻痕,深一刀浅一刀,割去那些热情与激情,打磨成生活该有的平淡和琐碎。但程深的模样没有变,依旧那样年轻,英俊,连爱惜自己时的眼神也和从前没有半点不同。
如果连爱都能假装,世上大概再没什么值得人深信不疑了。
“你等我那么久,饿不饿?”郁言败下阵来,主动问道:“我打包了份麻辣鱼,准备自己吃的。你要是饿了,先垫一垫,我再叫外卖。”
程深扔了棉签,往郁言脚心里挠了一把:“你存心的吧,我又不能吃辣。”他刮了刮郁言的鼻子,目光落在石膏手上,又软下来:“疼吗?”
“还好,有点饿。”
程深揉揉郁言细软的头发,站起身,拿过茶几上的药看了眼:“消炎药,晚点再吃。”说着,他脱了深色西装,解开衬衫顶上的两粒扣子,摘手表,卷袖子,踩进开放式厨房,捞来围裙系上,转身去开冰箱:“骨折就别吃辣的了,外卖也不干净。我看冰箱里有……鸡蛋、蘑菇和土豆。醋溜土豆丝,蘑菇鸡蛋汤,ok吗?”
“啊……好。”郁言回道,有点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让他觉得陌生又熟悉。
程深很久没在家里吃饭了,上一次下厨都不记得是几年前。这样的场景,让郁言不由的想起他们刚大学毕业那会儿租的一个便宜单间,用的公共厨房,程深工作再累也要每天给他做晚饭。
后来程深越来越忙,到如今,天天买菜做饭的人反倒成了郁言。
程深利落的打鸡蛋,洗土豆切丝。修长的手指在厨具间溜来转去,他忙着,头不抬的埋怨:“不是我说你,冰箱都是空的,我不在家你是不是顿顿吃外卖啊?要么就是吃一顿停一顿,天天不好好吃饭,别人摔一跤拍拍屁股就起来了,你这个小身板直接折了。”
郁言听着,没吭声。从裤子口袋把手机拿出来,他没撒谎,手机真的没电了。
充上电,回复了几条消息,微信列表上,程深安安静静的躺在第一位,那是他唯一的置顶联系人,上次谈话时间停留在半个月前。
郁言按灭了屏幕,把茶几上放着的书捧到腿上看。还没看进两行字,程深的手机忽然“叮”了一声,幽幽的蓝光藏在沙发靠枕间,转而落入郁言眼睛里。他没多想,两人亲密无间的关系维持了这么多年,无论生活还是事业都敞敞亮亮。
郁言把程深的手机捞过来,想看看是不是什么重要的信息,要紧的话得赶紧给人家回过去。谁知他刚把拇指放在home键上,还没按下去,手机就被人抽走了。
一滴水落入空荡荡的手掌心,郁言有一瞬间的僵硬,大夏天的,他像是被那滴水冰到了,全身都涌起阵阵寒意。
程深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刚刚洗菜的手,水还没擦干,着急忙慌的把手机给拿走了。
“谁啊?”郁言收拢掌心,水渍晕开,潮嗒嗒的难受,便往身上胡乱揩了一下。
“工作上的事,你接着看书。”程深把手机揣进裤兜,并没有急着回复,而是矮下身在郁言脸颊上亲了一口:“做了你爱吃的蒸蛋,一会儿就好,乖。”
脸上的温热还没有散去,程深已经再次走远。郁言慢慢靠向沙发,盘起的一条腿弯里摊着书,他微垂着头,细白的脖颈间亘着一小块骨头。视线低低的从纸面上扫过,瞥见一行字:“开始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总会有终结。”
指尖蓦地按在边页上,郁言就着这个姿势坐了好久。
直到坐上餐桌,程深把滴了香油的蒸蛋摆到他面前:“这还是上个月我妈寄的土鸡蛋吧?统共也没多少,怎么这么久还没吃完?”
“一个人,想不起来吃。”
郁言右手打了石膏,左手用筷子不方便,程深体贴的给他递了个勺子,笑着问:“要哥喂你吗?”
郁言拒绝了,往桌上扫了一眼,醋溜土豆丝,蘑菇鸡蛋汤换成了炒菜:“麻辣鱼呢?”
程深在郁言身边坐下,夹了菜放他碗里:“怎么还惦记麻辣鱼,我扔了。”
“扔了?”郁言平时温温吞吞的一个人,说话都不会大声,此刻却像被戳中某根神经般,扬着声调:“花钱买的,怎么就扔了?”
程深没料到他的反应,愣了一下才说:“我不吃辣,你现在也不能吃,不扔干嘛。”
郁言爱惜东西,当即就要去找:“我过两天好点就能吃了,你扔哪儿了,门口吗?”
程深一把按住他:“放两天还能吃?这东西又不贵,你想吃再买就是了,非得把垃圾捡回来吗?”
郁言身体一顿,思维开始不受控制的胡乱跳跃,他恍然发现这颗不安的种子早不知何时就在身体里种下了,是自己始终不愿承认也不愿相信。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他们大学刚毕业,同性恋情没瞒住父母,双双被扫地出门,当时程深创业需要用钱,没有家里的支持日子过的很是艰苦。
郁言陪着程深吃了足足大半年的清汤小菜,人都瘦脱相,愣是一句“苦”都没喊。程深既心疼又内疚,正好赶上郁言生日,他惦记着郁言爱吃辣,从紧巴巴的钱包里掏出五十块,买了一大份麻辣鱼,就盼着给他一个惊喜。
结果郁言看见后整个人都不好了,非但没高兴,反而急的要打人。好好一个惊喜给整成了惊吓,程深知道是为什么,郁言舍不得那五十块钱。
程深心疼郁言太懂事,处处为他着想,把自己委屈的不成样子。
那天晚上程深哄了好久才把郁言给说动了,两个人围着个简易餐桌,找来之前停电用的蜡烛撇成两半,灯也不开,吃起了烛光晚餐。后来说不上是被辣椒呛的还是心里难受,程深边哭边发誓,以后飞黄腾达了一定加倍对郁言好,郁言爱吃辣,他就给他做一辈子的麻辣鱼。
郁言盯着程深的脸,一点一点的,慢慢坐了回去,连揪紧的心口也一并回落。
他笑了笑,灯光下的脸有一种近乎温柔的悲伤,那点残存的笑意看起来苍白又无奈,最终凝结成说不出口的沉默。
郁言拿起勺子吃饭,滚烫的鸡蛋羹一直沸进心坎里,他浑然不觉的吞了,却感觉身体中四处泛起细小的血泡。
“郁言。”
程深最受不了郁言这副一声不吭的样子,像是撬不动的河蚌,让人无从下手。
“你至于吗?”程深冷了声音:“好不容易回来吃顿饭,为个麻辣鱼你就给我甩脸子?”
甩脸子?郁言猜到自己现在脸色不好看,但还真没那个心力发脾气。
郁言低着眼睛,把菜往程深那边推了推:“吃饭,凉了不好吃了。”
程深皱起眉,郁言低眉顺眼的样子不知怎么就像根刺一样戳进了他的心窝。他都快想不起来郁言真心诚意朝他笑是个什么样子了。
“郁言,我看你手受伤一直不跟你计较,给你做饭,舔着脸哄你,不是为了听你在这阴阳怪气的。”
他大概在说不计较半个月没联系的事,郁言听懂了,觉得好笑,一个巴掌拍不响,程深也没有联系他,怎么就成他一个人的不是了。
郁言略带疲惫的揉了揉眼睛,似不解般问了一句:“你还想让我怎么样呢。”
“啪——”
程深把筷子丢在了桌子上。
郁言这句话算是彻底把积攒了半个月的火重新烧了起来。
程深推开椅子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进了卧室:“你自己吃吧,我去洗澡。”
郁言听着脚步从卧室传到洗手间,花洒淌下哗哗流水。忽然觉得,手臂上的疼痛刹那间不堪忍受起来。
他抠了两粒止疼药吃。三伏天,厚重的云堆在窗外,大概要下暴雨,天气很闷热。郁言在冷气很足的室内起了一身的汗。
吃完药,他重新回到餐桌上,把饭菜裹好保鲜膜放进了冰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