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瓷瓶。精细、小巧,外层镀着双蛇环绕的银纹,一只手就可以结结实实地掩在掌心。
这瓷瓶是阿凰给她的,李殊檀当日以为是小孩子一时兴起,不指望阿凰真能从云珠夫人那里窃来灵药。之后几天也确实没有动静,但在今早,即将离开南诏回长安城的船队停靠在码头,云珠夫人带着的人和当时来迎接时的一般无二,只是中间多了个盛装的阿凰。
小孩子藏不住心思,阿凰脸上写满了不舍得,对崔云栖这个兄长倒是懒得多看一眼,只黏黏糊糊地贴着李殊檀,一双大眼睛像小鹿或者小狐狸那样盯着她。
送李殊檀上船时阿凰突然揪住她的手,一个动作,就有什么小小的东西从她手里滚到了李殊檀手里,然后她两步跳回岸边,朝着水上使劲挥手,看着就是个活泼天真的小娘子,除了李殊檀,谁都不知道刚刚有这么一场隐秘的传递。
她喊的倒是和药相关的事情,该怎么用药全藏在话里:“嫂嫂下回来的时候带酒来吧,我还没喝过长安城的酒呢!一定泡什么都好喝!”
该是化在酒里,里边盛的却不是李殊檀想象的丹丸或是药水,而是一层白腻的脂膏,看着像是凝固的油脂,闻起来一股苦涩的药香。刚开瓶时她还不怕死地蘸了一点抹在手腕内侧,既不发痒也不红肿,只有腕上多了股药香。
这东西不像用来吃的灵药,倒像是香膏,李殊檀拿捏不准到底该不该用,躺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手心里的瓷瓶。
舱外有脚步声,旋即是门帘撩开的声音,昏黄的光斜斜地照进室内,李殊檀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装睡。
“已睡了么。”站在门口的人往里瞄了一眼,低声说了一句,转身要走。
“……没睡!”李殊檀脱口而出,半撑起身才觉得自己发傻。装睡是下意识,挽留也是下意识,但都入夜了,本就是该睡的时候,这人要走就随他去,干什么开口留他。
李殊檀在心里恨自己管不住这嘴,但起都起来了,只能铺平堆叠到膝上的被子,随手把瓷瓶藏到枕下,抬眼看还站在门口的人:“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崔云栖和阿凰不愧是一脉相承地不拿自己当外人,风灯往门口一挂,十分自然地进门,“起风了,船上摇晃,我来看看殿下。”
风灯挂在门口,照出崔云栖的模样,长发仍像在苗寨时那样,拿银饰松松地固定在背后,身上的衣服已换回了汉人的,宽松的寝衣外边披了件防风的外衫,看来真是要睡了,突发奇想过来的。
李殊檀奇了:“你真没事?”
“刚才风大,怕再不停,船晃得厉害,殿下独自在舱内害怕,不如过来陪陪殿下。”崔云栖拢起衣袍,紧挨着榻跪坐下来,“可惜这会儿风都快停了,倒是没给我机会。”
“去你的吧。”李殊檀一听就知道他后半句是胡扯,跟着他胡扯,“知道风停了还过来?老实交代,是不是觊觎本公主的美貌。”
崔云栖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这么个长发漫卷的美人坐在榻边,李殊檀为自己刚才那句话红了红脸:“说实话,到底来干什么的?”
“真是来看看殿下的。”崔云栖一脸纯良,“若是殿下要歇息了,我立刻就走。”
李殊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好意思顺势让他滚,往榻内侧缩了缩,别扭地拍拍前边空出来的位置:“算了,上来吧。底下没铺毯子,别硌着膝盖。”
崔云栖从善如流地脱了木屐上榻,且不是和李殊檀对坐,直接在空出的位置上躺下来,行云流水地仿佛是在自己榻上。
李殊檀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人是自己放进屋的,榻也是自己让他上的,这会儿再改口让他下去未免显得小气,她思虑良久,干脆跟着往边上一躺,绝不坐着吃亏。
崔云栖没想到她能跟着躺下来,密匝匝的睫毛颤了颤,人倒是纹丝不动。他轻笑一下,缓缓闭上眼睛。
李殊檀轻咳一声,怀着最后一点乱跳的羞耻心,背过身贴在舱壁上,被子卡在两人之间,算是个毫无威慑力的屏障。
一个平躺,一个侧卧,两人都不说话,船外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吹得河上荡起水波,夜泊的船在水上摇摇晃晃,晃得照进舱内的星月碎了一地,直淌到榻角。
李殊檀背对着崔云栖,指尖在舱壁上勾勾画画,含混地说:“……没想到我们还有这么一块儿躺着的时候。”
“往后还多着呢。”
“嗯?”
“殿下亲口答应说要嫁给我,”崔云栖安然地闭着眼睛,“难不成往后公主府里,我连殿下的榻都上不得?”
李殊檀指尖一僵:“你真要娶我?”
“殿下是什么意思?”崔云栖睁开眼睛。
“没什么意思啊……就是,”李殊檀皱了皱眉,想着这话怎么说比较正常,焦躁地按下去,按得指甲微微泛白,“我想过了,成婚毕竟不是小事,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崔云栖默了默,半晌,缓缓侧身,对着李殊檀的后背,咬字阴恻恻的:“我看是殿下不想成婚吧?怎么,真想效仿前朝的长乐大长公主,只想让人做入幕之宾?”
他冷笑一声,右手挪到李殊檀脸上,精准地揪住她颊侧的软肉,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想都别想。信不信我弹劾你。”
这一句不只是语气,连称呼都变了,脸颊还让崔云栖揪在手里,李殊檀迅速认怂:“不是,我才没她那种心思。你先松手,松手!”
崔云栖在女孩柔软的颊侧又捏了两下,意犹未尽地收手:“那是什么心思?”
李殊檀也默了默。先前在紫宸殿里,她以为崔云栖必死无疑,当然什么都能答应,但如今即将回长安城,冷静下来一想,冒出来的就不只是爱慕这回事。不是少女情思,也不是别扭,更不是看不起自己,只是顺着当世郎君固有的念头,忍不住要多想。
“若你真娶我,君臣之别,别说是大理寺卿,就算将来拜相,记在史书上,放在最前面的,也是驸马都尉。”李殊檀闷闷地说,“可你是博陵崔氏的郎君,今年的状元郎,不会和旁人一样觉得自己吃亏吗?”
“原来殿下是在想这个。”崔云栖轻轻笑笑,“我倒是觉得挺好。往后的人翻看史书,见我吃着长公主的白饭,再看史书上夸赞殿下美貌,恐怕还要羡慕我呢。人死如灯灭,百年后你我都是白骨陈沙,让活人艳羡我一回,求之不得。”
他翻了个身平躺回去,小小地舒展身体,语气轻松,“骂我的自然也有,不过八成是既没有美人作陪,又吃不了美人家的白饭。我就喜欢看他们气急恨急的样子。”
李殊檀:“……”
她把对此的评价吞回去:“那我问你,你身上的蛊……唔,还有毒……状况如何?”
“尚好。蛊让醉骨激醒,睡回去要些时日,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让蛊睡回去的药,云珠夫人没有吗?”
“有。”可惜药效不止这个,崔云栖懒得和李殊檀解释,毕竟真解释起来,可能要吓得她退避三舍。他想了想,毫无心理负担地装可怜,“只是那药用的药材精贵,我阿娘舍不得给我用。”
李殊檀果然信了,焦躁地动了动腿。过了会儿,她转成面对着崔云栖,手臂越过被子搭在他腰际,额头抵在他肩上,安慰似地在他身上拍了拍。
崔云栖在她手背上拍回去,拍了两下,翻身起来:“不早了,风也该停了。我回去了,殿下好好歇息。”
“怎么突然回去?”李殊檀跟着坐起来,“你困了?”
“倒也不,只是晚睡伤身。”崔云栖套上木屐,回头朝着李殊檀笑笑,顺手把长发挽到背后,起身往外走。
本就是不速之客,在的时候盼望他早些回去,真要回去,又有点微妙的不舍。李殊檀呆呆地看着崔云栖一步步往门口走,目送他快到门口,寝衣宽松的郎君忽然急匆匆地回来,大袖和长发一同垂落。
“突然想起来,殿下先前问我的问题,还有一个没答。”
李殊檀茫然地看他:“嗯?”
“殿下所言不错,”崔云栖微笑,低头在李殊檀额头上落了个轻轻的吻,“臣觊觎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翻译成人话就是“我馋你身子”(n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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