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凰带李殊檀去的地方位置很偏,临水搭建,搭起的与其说是“屋”,不如说是“棚”,层层竹木搭成遮在温泉池上的棚架,上边缠满紫藤,远远望去像是紫色的烟云。这会儿正是紫藤开得正盛的时候,李殊檀跟着阿凰往深处走,到池边时落了满身紫藤花,坠在发上犹如花钗。
池里也落着紫藤花,轻且薄的花瓣被池水冒出的热气推得浮动,池边坐着的人伸手轻轻一拨,就能拨出长长的水痕。
最先转头的是云珠夫人,她看了李殊檀一眼,并不开口,只起身往外走,顺道抛给阿凰一个眼神。阿凰会意,乖乖地跟着阿娘出去,临到出口又舍不得李殊檀,忍不住回头张望,被云珠夫人拎着后脖子拖出去。
另一个人则安定得多,白衣黑发,腰背挺直,衣袖铺在地上,一角落入水中,黑发也在地上盘曲,发梢蜿蜒入水。身后的声响不小,他却一次都没回头,安然地看着满池的雾气和花瓣,偶尔端着茶盏抬手,宽大的衣袖下滑,露出一截小臂,略微凸出的腕骨没在缭绕的雾气里。
李殊檀就在他身后几步,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可以上前拥抱他,也可以转身往外逃。她定定地看着那个稍嫌瘦削的背影,一瞬间居然涌出种近乡情怯的心绪,不愿移开视线,也不敢上前,生怕只是一场幻梦。
她只是注视崔云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紧攥住袖角,修剪得宜的指甲隔着布料扎得掌心微痛。
良久,崔云栖放下茶盏,朝着李殊檀的方向微微侧身,垂落的长发遮过脸颊,露出漂亮的侧脸轮廓:“殿下是打算一直站着吗?”
他的声音微哑,染着洗不脱的倦怠,那张脸也是如此,眉眼间平和淡然,但他抬眼看向李殊檀的刹那,恰巧一瓣紫藤花擦过被温水润红的嘴唇,悄然落在衣上,衬着微微翘起的唇角,仿佛名家妙笔,一瞬间在他身上画出鲜活的生气。
李殊檀愣了愣,终于忍不住上前,跪坐下去同时朝前伸手,一把抱住他,脸颊抵在崔云栖肩颈交界的位置,从那里汲取些微的暖意。
在薄棺里躺了一路,王蛊只护他的身体不被醉骨侵蚀,不管他的消耗,崔云栖的身子明显瘦了一截,套在宽大的白衣里显得尤为空荡,一摸肋下都能摸出隐约的骨骼排布。但他的身体仍然紧实,腰部劲瘦,濡湿的暖气从衣衫里透出来,烫得李殊檀微微颤抖,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死死抱着崔云栖,脸颊埋得更深,鼻尖直顶在锁骨窝里,额头抵着他的颈子,眨眼时都能感觉到睫毛扫过肌肤,柔韧的肌理阻拦,用点力才能眨过去。
“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崔云栖嘴上抱怨,手上倒是温柔地把李殊檀往怀里托了托,忍着颈上轻微的痒,在她背上轻抚。
“……抱歉,抱歉。”她越温柔,李殊檀越愧疚,准备好的话反而梗在喉咙口,翻来覆去都是这么两个字,憋了很久才能颤着声音,勉强继续往下说,“那个时候,我不是恨你,也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只是想活下去,”
她依旧不肯抬头,回想着当时种种,眼泪沁出眼角,哑着嗓子,“只是……不能爱你。”
这句话很轻,听在崔云栖耳中却清清楚楚,让他愣在池边,连继续抚李殊檀后背的手都顿住了。幼时活在民风淳朴的苗寨,少时读圣贤书,都没磨圆他的性子,只让他知道他并非世人所需的君子,他的爱恨都随云珠夫人,浓烈炽热,爱人时捧出心肺,恨人时就要把对方碾碎。
他想过复仇,想过放手,到头来在能稀释剧毒的温泉池边,听怀里的女孩一句软话,他反倒手足无措,过往的爱恨一扫而空,从心头浮起的唯有一腔柔情。
颈下濡湿,崔云栖心情复杂地托住李殊檀尖尖的下颌,半强迫地让她抬头。他用的是嫌弃的语气,指尖却是不相符的温柔,极尽轻柔地抚去坠在她眼下的几滴眼泪:“哭什么。我又没死。”
李殊檀任由他擦泪,打了个小小的哭嗝:“……抱歉。我……”
“只是醉骨而已。阿凰话多,应当和你都说了吧?若不是蛊在我身体里,我不敢开口说要回南诏,也不敢和你定什么将来。”崔云栖随手撩起池水,最后在李殊檀脸上擦了一把,用染着紫藤花香的水洗去泪痕,顺手取了边上的茶盏,一口气喝了半盏。
李殊檀楞楞地点头,忍不住好奇:“那是什么?”
“是我阿娘调的毒。”崔云栖半闭着眼,缓过去最初微微发麻的那一阵,再开口时声音沉而缓,听着慵懒得多,“王蛊以毒物为食,这几年我没再吃过什么,总得让它饱一回。我阿娘有分寸,比我幼时吃的要温和得多,何况还有这池子,寻常毒物沾到水都会失效。”
见他还能稳稳坐着,面色也没什么变化,李殊檀稍放下心,想想又不放心:“可你才刚醒过来,不能不吃吗?”
“蛊因醉骨而醒,噬尽醉骨,这会儿正是最活跃的时候,我不给它吃饱,它就得啃我的血肉了。”崔云栖解释完,仰头把剩下半盏也喝了。这半盏入口,显然比刚才的烈,让他忍不住从喉咙里漏出点意味不明的声音,头都往下沉了一沉。
李殊檀慌忙去扶他:“怎么了?是难受吗?我……”
崔云栖适时往边上避了避,没让李殊檀扶到,他扶住额头,缓过一阵阵的眩晕,极轻地“啧”了一声:“是蛊。它在动。”
“……在吃那个毒?”
“嗯。”
李殊檀收手,坐在边上迟疑半晌,试探着问:“阿凰说那蛊会投在皮肤上,外边都能看见,那我能看看吗?”
崔云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撩起袖口满足她这个奇怪的要求。白衣宽大,袖口尤其宽松,一路能挽到肩上,露出肌肉线条明晰的手臂,从指尖到肩头,肌肤白润如玉,一丝伤痕都看不出。
“轻伤结血痂,重伤有腐肉,蛊都会吃干净。”崔云栖看出李殊檀想问什么,先她一步答了,放下袖子,“看来是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反手在肩后摸了摸,找到蛊虫所在的位置,背对着李殊檀,忽然抖开宽松的衣衫,领口堆叠到臂弯,露出同样光洁的后背。白衣如流云,黑发如瀑布,发丝间露出平直的肩和藏在肌肉间略有起伏的蝴蝶骨,而在肩下,青黑色的线条交织在一起,粗细浓淡不同,仿佛一朵正在盛开的山茶。
李殊檀看着还在延伸的线条:“这蛊……会变吗?”
“是会动,平日里就在皮下游走,但睡着的时间多。这回是被醉骨激醒了。”崔云栖懒得管蛊虫走到哪儿,“投在外边的纹样会变,这会儿该是山茶,就是我阿娘那一支的纹,有时候或许会变成蛇纹、蝶纹或是日月。不过都是些蛊虫放出来的东西,附会罢了。”
他这么说,李殊檀当然不深究,只看着还在变动的蛊纹,指尖按在最浓的那个点上,顺着蔓延的线条轻轻向外抚。
崔云栖任她轻抚,调笑:“殿下是赏脸,觉得这纹不错?”
李殊檀不答,她盯着那朵渐次绽开的山茶,缓缓低头,直到略微发颤的嘴唇贴在上边。她闭上眼睛。
肩后的触感太微妙,短短一瞬,崔云栖就明白落在上边的是什么。或许是温泉池里蒸出的热气太热,或许是坠落的紫藤太香,那个瞬间他脑内有什么东西炸开,让他猛地回身,直接把李殊檀按在了池边。
李殊檀茫然地睁开眼睛,正对上崔云栖的脸。
那张脸真是漂亮,在棺材里躺了一路还是漂亮,每一处都恰到好处,他低着头,五官笼在背光的阴影里,五官就显得深邃,眉眼间异域的感觉强化,浑如传奇上所说的昆仑仙人。但仙人不会在池边按着无辜的女孩,也不会衣衫半褪,露出胸口以上的肌肤。
池里蒸出来的热气越来越多,崔云栖身上也在冒热气,在池水里泡过的肌肤格外滑腻,让李殊檀想起牛乳那样的东西。他的头发就是化在奶酥上的龙膏,柔顺地从肩头滑落,从他的脸颊笼到李殊檀的脸颊。
李殊檀闻到池水的热气、紫藤花的微甜,还有崔云栖熏在衣领上的香气,大概是和他贴得太近,她也热起来,后背沁出一层薄汗,红晕迅速浮上脸颊。
“你……”她呆呆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崔云栖,不知怎么的,视线定在他泛红的唇上,又想躲,又不想躲,整个人僵在池边,只觉得池水吃透衣袖,顺着布料往上漫,热气蒸得她昏昏沉沉,几乎要晕过去。
崔云栖神色不变,单臂撑在李殊檀肩侧,慢条斯理地抚开她黏在脸上的发丝,朝着她渐渐俯身。
笼在身上的阴影扩大,眼前的人贴得越来越近,李殊檀的睫毛迅速发颤,到最后干脆死死闭上眼睛。
想象之中的触感却没落到身上,崔云栖只在她唇间极轻地吹了口气,声音低柔,天然地含着淡淡的笑意:“算了,暂且放你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鹤羽:要不是怕惹麻烦我就……
阿檀:(冷静地拿起晋江发的小剪刀)
鹤羽:……我就也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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