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久久不发话,姜千澄抬手用指尖擦去眼角泪,低头抿住唇。
兰依见状,斜插进二人中间,揽住沈放的胳膊,转头轻声道:“昭仪娘娘,您先回去吧,兰依知道您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远嫁,心里正难过着,但嫁给我哥哥也没什么不好,我哥哥只有一个正王妃,你嫁过去后,就是王帐里第二尊贵的女人,我哥哥肯定会好好待你的。”
姜千澄脸色苍白:“不行。”
沈放看一眼荣福,沉声道:“你送姜昭仪回甘露宫。”
姜千澄摇摇头,去握住沈放的手,但沈放的话语比他手还要冰冷:“姜千澄,你先回去。”
相处几个月,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大名,姜千澄一下浑身冰凉,定定地看着他。
荣福走过来,“娘娘,走吧。”
二人走到帘幔后。
巨大的阴影包裹住姜千澄颤抖的身子,她脑中轰轰,双目空空,身子慢慢往下沉去,双手捂着眼睛。
好一会,她的世界才安静下来。
她双眼通红,转头透过金绡帘幔,看沈放正与阿史那赫连说着什么,阿史那赫连脸嘴角弧度愈发张扬。
姜千澄讷讷地问身侧人:“小荣公公,你说陛下会把我送走吗?”
荣福面色有一瞬为难,道:“娘娘,不会的,您放心吧。”
这样安慰的话语能有几分可信度?
荣福算是跟在皇帝身边好几年的老人了,对皇帝的性子最不过,连他都面露为难,觉得沈放会答应突厥的要求,那姜千澄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姜千澄慢慢站起身,往殿外走去。
夜色沉沉,压在她清瘦的脊背之上,晚风吹得她衣袂飞扬,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纱裙叠着好几种浅色,此刻一层又一层绽开在风中,耀白干净,如暗夜里幽寂的昙花,燃烧着最后的光亮。
冷风浇筑,她脊背挺得笔直,两边鬓发上坠着的碧玉链被风起,在空中交缠。
一只手伸出,将那步摇取下,轻轻地放入了袖子之中。
她来时也是这样,穿得单薄至极,除了一身月色,什么也没有带走。
沈放将视线收回,转头冷冷地对阿史那赫连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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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千澄回宫后,将发髻拆下,安静地坐在床榻边。
派去打听的碧荷匆匆回来,脸色煞白好似失血过多。
姜千澄脸色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她已停止了抽泣,轻声道:“陛下和突厥王子聊得怎么样了?他同意了吗?”
见碧荷摇摇头,姜千澄一颗心刚要提起,在听到接下来的话后,又迅速下坠。
“不是的,宴席还没散,突厥族王子见陛下一直没做决定,说陛下若是不愿意送姜昭仪去和亲,就送,送......”
“送什么?”
“送明华公主去和亲。”
姜千澄闻言呼吸一滞,握紧拳头:“送沈乔?可乔乔才八岁,怎么能去和亲?”
前朝不是没有过送小公主远嫁的先例,塞北霜冻苦寒,小公主身子羸弱,还没嫁过去就死在和亲路上。
沈放那么疼爱沈乔,绝对不会让她去和亲的。
碧荷道:“陛下当然一口否决了。”
姜千澄揪着的心松了一点,问:“然后呢?”
“后来不知怎的,突厥族使臣团就和陛下起了冲突,突厥族王子的原话,说他对娘娘您一见倾心,愿意回去就把原王妃打发走,让昭仪娘娘做他王帐里唯一的王妃,以示对周朝尊重。只要陛下松口,他就在原来二十座城池的基础之上,再多给十座!”
姜千澄闭了闭眼。
“他还说大周朝和突厥族世代都有和亲联姻,希望陛下不要打破规矩,破坏两族百年来友好关系。”
姜千澄听完后,道:“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下。”
碧荷见她肩膀抖得厉害,从柜子里拿出外套,披在她肩上,之后蹲下,握住姜千澄冰凉的手。
“小姐,”碧荷没喊她娘娘,“您放心,这事还没有定论的,奴婢再出去打听打听,就算最后陛下真要送小姐去塞北,奴婢也一定会跟着小姐的,当年从扬州府的家里来京城参加选秀,奴婢不也是陪您一同过来了吗?”
碧荷鼻尖泛酸,心有不忍地看着自家小姐。
日后的路就算难些,但总归有路。有路就能走下去。
顶多是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京城罢了。
昏黄灯下,碧荷抱住姜千澄,安慰起片刻后。道:“奴婢出去了。”
甘露宫灯火通明,宫人都退了出去。
姜千澄双目放空,一个人盯着黑漆漆的木板,忽然想到什么,赤足跑到书架前,取下一本书来,夹在里面的一张画纸掉在脚边。
画上皇城错综复杂,用朱砂笔标出了一道出宫的道路。
出宫、出宫。
姜千澄握着画纸的食指突突作疼,这一刻心中升起一个谋划,她拉开椅子坐下,圈椅的腿脚在木板上划出巨大的响动。
她食指顺着标记,把出宫的路走了一遍。
若是能在和亲定的日子前逃出宫,把一切都抛之脑后......
墙壁上幢幢跳动着烛火的影子,忽然敲门声响,门“嘎吱”推开,在姜千澄还没来得及将画纸藏好时,一道黑漆漆的身影已经走入殿内。
沈放容颜从黑暗中显现出来,看姜千澄手忙脚乱地将一张地图压到书本下。
他问:“藏什么?”
姜千澄起身,“没藏什么,陛下怎么来了?”
一看到他,心里那点苦水就翻腾出来,她走上前,抱住他的腰,身后提灯的太监识相地出去,把门给二人关上。
姜千澄仰望着男人精致的眉眼,心中尚有一丝侥幸,问:“兰依呢?陛下今晚没有留她过夜吗?”
沈放俯下脸,盯了她一会,顶到她受不住他的打量,双手勾住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衣袍里。
“陛下今晚是来找臣妾的,不走了,对不对?”
他没有伸出手搂她,姜千澄便抱紧了他,鼻尖全是他衣袍上的檀香和龙涎香味道,渐渐酸涩感爬上眼眶。
她用手背去擦泪,可眼中含了波,泪越聚越多,像珍珠断了线,颗颗碎落在地。
姜千澄索性不抹了,问:“陛下真的要送臣妾走吗?”
她泪痕阑干,面色映照烛光。
沈放别开脸不想看她。
“你别不看我,”姜千澄声音有点嘶哑,“我知道大家都在劝你答应突厥,但是突厥族王子有王妃了,他说会好好待我,是骗人的,陛下别相信他好不好?而且他还有兄长,我怕嫁过去,来日他死了,我就要被收继婚,被他儿子、兄弟们轮流欺负。”
“陛下一直都喜欢妱儿,能不能不要把妱儿送人?”
沈放抬了抬眼皮,看着她赤足站在冰凉的砖地上,道:“去内殿把鞋子穿上再说。”
他将她双臂拿下,走了几步,回头看她还立在门口,目光游离地盯着地面。
他问:“你不过来,难道要我过去?”
话语里没有丝毫怜惜,姜千澄听得心肝颤,她大概明白他那张薄唇里接下来会吐出如何难堪的话了。
她目中湿润,也不穿鞋,径自上榻,将自己埋在被窝里。
沈放靠近,让她从被子里出来。
姜千澄心里委屈得要命,各种情绪交织在一块,一颗心仿被生生撕扯开来。在皇帝再三让她下来时,她没忍住捞起一边的玉枕,往站在榻边的男人身上扔去。
低低的一句“王八蛋”,从她口中骂了出来。
沈放神色微变,姜千澄旋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何荒唐话,捞过被子盖住头顶。
沈放一把扯开被子,握住她的手腕。
四目相对,她抽手往后缩去,可她那点力气好似蜉蝣撼大树,很快发现根本不逃脱不了他的大掌,她泄气似的不再挣扎,仰躺在床上。
乌黑的浓发铺散在肩,莹白的雪肤衬得唇瓣上口脂愈发红艳。
她仰高脖颈,道:“陛下不是要把臣妾送给突厥了吗,怎么今晚还来臣妾寝殿,不去找赫连的妹妹?”
此话一出,男人身躯如山般倾覆压来,唇瓣碾碎她细碎的话语,道:“谁和昭仪娘娘说,朕要把你送人的?”
姜千澄身子微僵。
乘着这一关口,她的衣裙被人向上捞去。
那叠纱裙裙子有好几层,实在不甚方便脱,沈放捞了几下就失去耐心。
“嗤——”裂帛声响。
姜千澄双手赶紧向下去压裙摆。
滚烫的气息交缠,颈窝里全是他的呼吸。
他狠狠地吻住她,纠缠着几分怒意,与一丝惩戒,兼带有征服的意味,逼她窝在臂弯之中,肩膀瑟瑟发抖。
那双捂裙子的手中途转道,抵在他胸膛之上,想推开,却推不开。
唇松开后,他去寻她耳垂,低低的声音道:“不会送你和亲的。”
姜千澄睁开眼,一双眸子满是水雾,“真的?”
沈放指腹替她拭去眼角泪,“就这么不相信朕?”
若是信,就不会在沈放一句话没说时,妄加猜测他会做决定把她送出去。
沈放唇贴着她耳,轻轻一勾:“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成这样,姜千澄你丢不丢人?”
难言的感觉攀上心头,姜千澄吸了吸哭红的琼鼻,“丢人。”
声音软得像只猫,乖顺地往他怀里钻。
沈放起身去解身上外袍,俯看着榻上女子,发丝散乱,香肩如玉,衣裙全堆在腰上,平坦的小腹因吸气微微起伏。
沈放扶正她的腰,带有薄茧的手摩.挲了下。
他眉梢微挑,望着她道:“等会声音小点?”
男人腰上的玉革带已经解下,姜千澄抿唇,对上他闪着晦暗光芒的眸子,一下懂他的意思,难得的像今晚一样,主动地把双手伸过去。
那冷冰冰的玉带,慢慢地缠绕上她的手,绑紧了,举过头顶。
她问:“那眼睛还要用纱覆住吗?”
那眼睛红得可怜极了,沈放看着觉得实在可怜,放她一马,道:“不用。”
姜千澄点点头,几绺发站在唇边,“那等会臣妾动静小点。”
皇帝不喜欢她声音太大,若是拿东西捂着她嘴还好,可偏偏什么都不做,非要让姜千澄兀自忍着,忍到出了一身香汗,忍不下去,断断续续吱出那些难堪的声音才好。
只要他别送自己去塞北,他要做什么,她都随着他。
屋外春雨落下,池塘里荡开涟漪阵阵,细雨笼罩着殿内温暖烛光。
荣福站在殿外,正左右踱步,等的焦急万分——
皇帝说进去两三刻便好,怎么还不出来?
那突厥族使臣团还在文和殿等着皇帝商议和亲之事呢。
荣福在廊下来回走,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再一听姜昭仪哭得气儿不畅,一个劲哽咽。
他竖起耳朵细听,这哪里是哭声,分明是断断续续的轻.喘?
远处雨幕里跑过来小太监,到荣福面前,擦一把脸上雨水,道:“小荣哥,陛下出来了吗?那边阿史那赫连等得不耐烦了,又让我来催。”
小太监年纪才十五六岁,也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踮起脚往里看,荣福的身影挡在他面前,道:“去去,看什么看!”
“小荣哥,里面发生了何事?我听姜昭仪正在喊疼呢!”
四周廊下守夜的宫人正面红耳赤,听到小太监这话,没忍住捂着嘴憋笑。
荣福一脚轻轻的踢上小太监的屁股,道:“你懂什么!陛下这是在惩戒姜昭仪,关门打棍子呢!”
说是打棍子,这话倒也不虚。
荣福撇撇嘴角,朝他摆手,道:“行了,你回文和殿,让突厥族使臣团再等等吧。”
皇帝未见得会送姜昭仪出去了,这姜昭仪还真有一套本事,居然能哄得陛下为了她放弃城池......
话音才落,窗户里传来姜千澄说话声:“陛下,能不能别去桌上,腰疼。”
沈放连人带被地放到桌案上,扫开桌上累赘,问:“这么娇气?”
姜千澄眼角挂泪,晶莹的一滴,让沈放想起在宴席上,她求他别把她送去和亲,无助留下的那滴泪。
他唇带着温度,吻上她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