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这个字,大抵分为从前,现在,和往后,非常长的一段时间。
漫长的时光中,就算再亲密的人,也有脸红争吵的时候吧,如何笃定就一直不会怪罪她呢。
阮连溪怔然看着她,祝余没有注意她的神情,进去又盛了一碗拿给小姑娘。
小姑娘捧着碗,却不肯喝,灵动的眼睛藏在碗后,怯怯看着她,像是受惊的小鹿。
她实在饿得太久了,近四五百年没有闻过食物的香气,又是饿死的,对食物怜惜到了舍不得浪费一丝一毫的地步,唯恐吃了这顿,再也没有下一顿。
祝余看出她的担忧,软声笑道,“放心喝吧,还有许多的。”
小姑娘觉得她一个大人也没有骗自己的道理,乖乖点头,闷头继续狼吞虎咽的喝粥。
阮连溪缓缓收回放在祝余身上的眼神,转而看向小姑娘,“她…似乎也不会说话?”
祝余眼中瞬时蒙了一层朦胧的纱,“先前是会的,做游魂久了,连自己已经死了都不知晓,话语当然也都尽数忘了。”
“那她以后,还能不能学会说话了?”
祝余叹气,“这也要看她的造化。”
阮连溪忧心道,“之前的姜夫人,不是被轮转王带到地狱去了吗,那…那这小姑娘会不会也…”
“她是饿死的,饿死之人,被称作饿殍,饿殍魂魄离体时,自己并不知晓,已然错过了入冥府的黄泉路。”
祝余摇了摇头,道,“更何况她年岁小,离世又有四百多年,魂魄极为不稳,稍有不慎,就在过奈何桥时被忘川河的冥气吞噬,所以这种鬼,就算入了冥府,那里也是不会轻易收下助其转世的。”
“转世投胎这么多规矩的吗?”阮连溪惊讶,得到祝余肯定的点头后,叹道,“那她不能转世,又怎么办呢?”
祝余眉心拧成一团,思索片刻,叹气道,“先让她留在我这里,与欢书做个伴吧。”
“可是祝掌柜你不是说她是魂体,会损伤生气么?欢书还那么小,怎么受的住,不然还是让她跟着我吧,顶多我每天都精神差一点,没什么的。”
人鬼殊途,若是能轻易与鬼相处,哪里还有那么多人鬼情未了的戏本可演。阮连溪想的太简单了,祝余笑着摇头,“既然要让她跟着我们,自然有让她可以相安无事留下的办法。”
说着,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颗泛着幽紫光芒的珍珠,“这是冥府的友人相赠,可以养魂,外间罩有泽润之光,也不至于伤了生人,让她戴上,就不怕阮姑娘受魂魄侵蚀了。”
她将那珍珠用黑绳串起,将它佩戴到女孩子身上,笑道,“这绳子是浸了弱水的藤麻做成,水火不侵,不会磨断,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又拿出一颗淡金色的珠子,只是这次的比戴在小姑娘身上的稍小,像平常戴在手上的珠链那般大小,递给阮连溪说,“这个给阮姑娘,可以保阮姑娘不受冥气所苦。”
她走过来,低头认真的将珠子替阮连溪戴在手腕上,“这个稍小一些,阮姑娘还请多包涵。”
“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了,还说什么包涵。”阮连溪惊讶的嘴都合不拢,“祝掌柜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奇珍异宝?你们修仙的是不是有什么储物袋,然后里面都是宝贝?”
“多是客人们送的。”祝余笑道,“我一个修仙之人,又非是…神,最多因为懂法术,见过些鬼神和妖魔罢了,那些客人在客栈用完饭,总会送我一些新鲜玩意儿,充做饭钱。”
“那你们修仙的,是不是寿命也比我们普通人长啊?”
阮连溪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祝余神色立即哀淡下来,轻轻摇头,对她笑说,“我可与阮姑娘一般。”
可这个字,大约有可能,和可以两个方面的层意,虽然只是差了一个字,可是意思却是千差万别。
阮连溪没想太多,将她说的意思理解做了是可能,以为祝余是注重做菜忽略了修炼法术,所以寿命跟她们普通人差不多了,见她神色不太好,赶紧绞尽脑汁解释说,“祝掌柜你别介意,我就是随口一说的,其实长生不老也挺不好的,周围的人都老了,就自己一个人还年轻,多可怕啊。”
“是啊。”祝余淡淡一笑,轻飘飘道,“阮姑娘说的对。”
看她好像没有那么不开心了,阮连溪松了口气,一直埋头吃东西的小姑娘又迅速吃完了一碗,怯怯的抱着碗看她们。
“又吃完了?还要吗?”阮连溪惊讶,这小姑娘的食量太大了,本来祝余给她拿的碗都是她店里最大的了,就是个成年男人,吃满满一碗也得撑死了吧。
小姑娘对她点头,阮连溪看祝余,“祝掌柜,你看——”
祝余眉头略蹙,什么也没说,又替她盛了一碗。
小姑娘不声不响的,只顾着吃,等到吃到十八碗的时候,阮连溪觉得自己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就算这小姑娘现在是个鬼,也不能这种吃法吧?
眼见着小姑娘一碗粥又要见底,阮连溪提议说,“祝掌柜,不然咱们去买点香烛之类的吧,我看电视里演的,好像鬼吃那个比较管饱。”
祝余摇首,“饿殍是永远吃不饱的。”
“那怎么办?”虽然她也不是说养不起一个大胃的小姑娘,但是看她这个吃法,会不会撑坏肚子啊?
祝余没回她,等小姑娘吃完最后一口粥,又递碗过来时,她没有替她再盛,而是取出一块香软的白面饼,阮连溪仔细看看,才发现那跟之前小姑娘自己用魂力做的东西如出一辙,都是槐花的花瓣。
“吃完这个,今天就算饱了,等明日才能吃了。”
祝余对着小姑娘循循善诱,小姑娘的眼神一直随着她手上的槐花饼移动。
“答应的话,就将它给你,不答应,就没有了。”祝余温柔笑说,“答应吗?”
祝余的这方法有点像那些催眠的心理暗示,小姑娘紧紧盯着她手上的饼,轻轻点头。
祝余将东西给她,等她接过去狼吞虎咽吃完,祝余端着碗,问她,“还要吃吗?”
小姑娘摸一摸肚子,轻轻打了个嗝,乖乖摇头。
祝余微笑摸摸她的头,“真乖。”
说完,叹笑说,“看来要多弄一些槐花回来。不然恐怕客栈的东西都要被你吃光了。”
阮连溪有点好奇,“为什么给她槐花,她就觉得自己饱了?”
“她这四百多年来,一直都是自欺欺人用那不可食的槐花糕做食物,骗了自己四百多年,吃完槐花糕,当然会下意识觉得自己吃完它就饱了。”
“这孩子太可怜了,祝掌柜,咱们能不能帮她一把,想法子让她吃饱啊?”
“是要帮她,但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
“因为时候未到。”
祝余神神秘秘的,对她笑着说完,就把小姑娘抱起来,抚着她稻草一样干燥枯黄的头发,对阮连溪温柔道,“我带她去梳洗,劳烦阮姑娘替我照料欢书。”
“好。”
祝余抱着小姑娘走了,阮连溪向一直背对她们坐着的小姑娘欢书身边走去,还没到跟前,就见小姑娘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似的。
靠着桌子竟然就睡着了,这小娃娃真是可爱。阮连溪好笑的把她抱到内院,正碰见祝余已经将那个小姑娘打扮好抱出来了。
不知是否因为吃完了东西,身上有点活力了,小姑娘扎着两个丸子头,穿上灿然一新的衣裳鞋子,看起来和普通的五六岁活泼小女孩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一般孩子还要白皙漂亮许多。
“祝掌柜,你们好快啊。”
祝余笑说,“是她乖,不像欢书,给她梳洗时,总是乱动。”
小姑娘抓紧了祝余的衣裳,含羞带怯的,的确是比欢书看起来要文静许多。
“真的很乖,祝掌柜,她叫什么啊?”
“孝宜。”
祝余刚说完她记忆里小姑娘的名字,她怀里的女孩子就害怕的扯开她手臂,想要挣脱开她的怀抱,祝余一时没有防备,差点没把小姑娘摔着了。
反应过来,赶紧将她牢牢抱住,低头温柔问说,“怎么了?”
阮连溪看着小姑娘死死抿住的嘴唇和发抖的身子,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祝掌柜…她是不是挺怕她爸…她爹海瑞的?她的名字是她爹取的,所以她一听见就下意识害怕?”
刻在骨血里的畏惧没有随着时间而消散反而越演越烈,现在这小姑娘恐怕对她爹不仅是怕,定然还有几分憎。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做父母的,尤其是在古代,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那些父母养女儿,怕是多数当作可随意丢弃的猫猫狗狗来养,又有什么做父母的资格?
古往今来,臭水沟里淹死的女孩子,怕是都能挤满奈何桥。
祝余听了,若有所思道,“阮姑娘说的有道理。”
说完,低头问怀里的女孩子,“不喜欢原本的名字,那我们唤你淮缘,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