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人命如草芥,老爷子从父母去逝那会儿,对这句话便深有体会。
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然而没有。
川城的鬼子被赶跑了,田中一久带来的黑死病也被他们阻在船上,随着几桶汽油,一把火烧没了。回到城里,他以为迎来的是瑶瑶欢乐飞扑,却不想,面对的天人永隔。
孙子庭瑞死在鬼子的轰炸下,孙女……他娇养了四年的小鹦鹉死在了回城的流弹里。
一夕之间,老爷子看这个世界都是灰白,他的双眼已失去了对其他颜色的甄辨。
“左老……”朱教授看着灵堂上乌漆大棺旁边放着的朱红小棺,对鹦鹉死亡的真正原因,张嘴难言。
他知道,甚至全川城的人都知道,川城商会会长左中赏,对自己一手养大的鹦鹉爱若珍宝,可依然没有想到,这份爱如痴如狂,已到了入魔的地步。
试想,哪有一只畜生死了,主人呕血立棺的:“您若是放不下,改天我去花鸟市场帮您寻一只。”
按他心里的想法,伤了对方一只鹦鹉赔一只便是。
“不用了。”左中赏拄着拐杖,一一抚过大棺小棺,“谢谢你,将大将军送回来。她去逝时,可有留下什么话?”
话!依稀听到好像要给一个叫谢言的人送药,可他能说吗?一说,岂不就暴露了大将军死在自己面前的事实。古教授心虚地垂眸看向地面,嗫嚅道:“……我,我也是听几个顽童吵吵着要吃鸟肉,又说那羽毛好看,就过去看了一眼。那时,那时大将军的身子都僵了……”
左中赏心尖一颤,简直不敢想象,若是没有古教授出手,自家乖宝岂不被人吞食入腹。
放下拐杖,左中赏郑重地对古教授躬身行了一礼,“古教授仁义,多谢!这份情左某领了,日后但凡有什么需要,你尽管提。”
缩在门口不敢进屋的朱倩,闻言双眸一亮,“左爷爷此话当真。”
朱教授心下一咯噔,忙喝道:“倩儿!”
左中赏眉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对守在他身边的顾医生道:“小顾,你去,能满足的尽量满足。”
顾医生点点头,对朱倩伸手做了个请,引了她到外面交谈。
一大一小两副棺木抬进西山安葬,回来,老爷子就病倒了。
枪伤没愈,再加上船上几日的折腾,他本就身体虚弱,如今强撑的一口气因为一双孙儿的离去,陡然一松,竟隐有灯尽油枯之兆。
“老爷,您……”顾医生看得心惊,“您还有大爷大少、二爷三少、三爷四少五少他们!您也不想想,他们猛然被您丢到外面,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一下子没了您这么个主心骨,您就不怕他们被人欺负、被人骗。”
左中赏抬起枯瘦的手摆了摆,不用人劝,道理他都懂,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这一关。
这几天他躺在床上,无不在想:若是那天他没有撵了瑶瑶回城,她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还有庭瑞,自己要不贪恋膝下那点温暖,强送了他走,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没了。
“朱教授家的闺女提了什么条件?”
顾医生拧了条毛巾,轻轻地给老爷子擦拭着身体:“她想去港城,我怕她又跟大少爷搅合在一起,就没同意。”
“那姑娘聪明,看出我的顾虑,转而又说想去法国。乔治正好回国,我便请乔治帮忙稍带了她去。老爷,”顾医生轻叹,“那姑娘是个贪婪的,不但要了船票,还另要了五千大洋的生活费。”
“嗯,看在朱教授带回瑶瑶遗体的份上,给她。”
顾医生放下毛巾,扶着老爷子轻轻翻了个身,帮他按摩着背上的穴位:“好,就当买断了这份人情。”
片刻,顾医生端着盆从屋中出来,与处理好药厂、医馆交接工作,匆匆赶回的宋管家走了个对面。
“顾医生,老爷怎么样?”安排几位主子耽搁了些时间,等他从港城回来,二少和瑶瑶都已下葬了。
因为二少的留下,是他帮的忙,怕老爷见到他就想起二少,伤心难过。回来这几日,宋管家都没敢去老爷子面前晃悠,借着忙碌的工作,每天是能避则避。只是心中的担心,却是与日俱增。
顾医生摇了摇头:“要不,你给港城的大爷、大少拍个电报,让他们回来一趟。”
“好。对了,”想起一事,宋管家忙道,“我回来遇到易安同志了,他说多亏我们提供的那份目录,鬼子的实验基地,东北的同志已经找到并摧毁了。”
“上面给了个头等功,他想把军勋章和二少的烈士证送来。”
谁稀罕要这些东西,顾医生咬着牙别开了脸,心潮起伏,“你收下吧,就别往老爷子面前送了。”免得老人看到,扎心。
“这……我记得,大将军在时,曾不止一次地叮嘱老爷子,做了贡献,一定要什么最高长官的亲笔签名,还有什么军功章。”
“瑶瑶?它一只鹦鹉懂什么……”话没说完,似想到什么,顾医生精神一振,放下盆,大步推开老爷子的卧室走了进去。
老爷子昏昏沉沉,似醒非醒。
顾医生没有打扰老爷子,挨个地搜过谢瑶生前用过的鸟架,小被子小枕头和玩具盒。
“小顾,”老爷子睁开眼,无力地道,“你找什么?”
“老爷,吵醒您了。”顾医生放下手里的玩具盒,快步走到床边,扶了左中赏坐起,拎了床薄被垫在他身后,“您还记得,初教瑶瑶识字时,它用来练习的那个本子吗?”
顾医生依稀记得,瑶瑶当时对他说:“顾伯伯,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爷爷想我想得病了,你就帮我把这个拿给爷爷。”
左中赏心下一痛,推开床边的顾医生,踉跄着下了地,一身薄衣赤着脚趴在地上,伸手从床下拉出了一个箱子。
“老爷!”顾医生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伸手来扶,“您先上床,我来找。”
“我自己来,”老爷子推开顾医生,扯了下锁,“钥匙。”
“在哪,我去找。”
“瑶瑶玩具盒下面有一把。”
顾医生先取了件大衣给老爷子披在身上,又帮他穿上鞋,才去取了钥匙来。
箱子打开,里面都是谢瑶攒的私房,将这些拿出堆在地,老爷子扣开底板,取了个小册子出来。
这是谢瑶那次醉酒后写下的,据体写了什么,她不准老爷子看,老爷子出于尊重也就一直没有打开,为此还专门帮她打了这个带有暗格的箱子。
“爷爷,当您看到它时,我想我已经不在了。”刚看了一个开头,老爷子眼里的泪刷的一下就流了出来,他狼狈地推了推顾医生,“边去,这是乖宝写给我的。”
顾医生红着眼眶点了点头,将老爷子扶到沙发上坐好,又给他拿了个薄被搭在腿上,才默默地退出去,关上门,给老爷子留一方空间。
“前天喝酒,我好像说了些什么,不知爷爷心里信没信?爷爷,您别怕,我不是鬼不是怪,只是一抹来自二十四年后的一缕被挤出体外的幽魂。”
“穿越时空,来到这里与您相遇,我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自己又能改变什么?”
“我有55年到68年之间的记忆,却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我没有改变历史的能力。唯一的愿望是希望身边的人,少些遗憾,多些幸福。”
“顺着时间的发展,我第一个想改变的是叔爷爷谢长风,我没见过他本人,只十几岁时,在爸爸的书房里,看到了张夹在食谱里的照片。”
“他苍老而憔悴,眼神孤寂而狠厉,我想他一定是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多的罪。若是有可能,我想找到他,同他一起品尝下生活的甜,感受一下阳光下的温暖……”
“第二个我想改变的是朱凯之爷爷,据爸爸说,他的身子骨之所以不好,是因为44年的3月,他被人举报进了监狱,在狱中受尽了折磨……”
抚着本子上的字,左中赏心下沉痛:乖孙为之努力改变的,一样没变,长风……他们找到他时,他已妻离子散,活着不过是为了报仇。
朱教授……乖孙应该是只记得三月他有牢狱之灾,却忘了具体日期。所以那一个月,她早出晚归地盯梢,以至于当朱教授真正面临危险时,反而慌乱中晚了一步。
老爷子继续往下看。
“爷爷,正式介绍一下,我姓谢,名瑶,谢瑶,我的名字哦。”
“44年,团长谢言带领部队来到川城,川城一战,我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谢言右小腿中弹,因为缺医少药,后来不得不截肢,离开心爱的部队,调回聊城,成了纺织厂一名车间主任,49年解放后,升任厂长。”
“并于这一年,和易安当医生的妹妹丁静,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喜结连理。”老爷子高悬的心,陡然一落,唇边带了笑,“次年五月,春暖花开的聊城,一个美丽的宝宝降生了,爷爷,那便是我,您的瑶瑶。”
“瑶瑶,50年出生的吗?还有六年,”老爷子的手不知不觉地紧攥成拳,六年啊!他要撑住,他现在不能死,他还没有见到自己的大宝贝出生呢。”
后面记录的都是些政治。老爷子匆忙扫了一眼,收好本子,高声叫道:“小顾,小顾,你进来。”
顾医生就守在外面,闻言慌忙推门进来:“老爷!”
“小顾,”左中赏双目晶亮道,“家里还有青霉素吗?”
顾医生一愣,摇了摇头:“部队和民众伤亡极重,药厂、医馆、实研室,还有家里的药,全部都捐出去了。听说,现在均已告急。”
“你去找宋管家,让他带你去秘室,那里还有十几箱青霉素,你亲自送到医院。然后,帮我找一个叫谢言的团长,务必把他的小腿保住。”
顾医生精神一振:“是!”不管是为了什么,反正这个叫谢言的人唤起了老爷的求生欲,那就成了,这个人他救定了。
打发走宋管家和顾医生,老爷子立马唤来张妈,叫了热水。
洗完澡,吃了一海碗酸菜面,老爷子又在院里伸展四肢打了套拳,方有了些力气,恢复了几分精神。
“左爷爷!”
老爷子回头,是沈瓒和六个高低不一的孩子,大的看着十四五岁,小的七八岁,他好像听张妈说过,他在船上那会儿,家里被贼人闯入,还多亏了这六个孩子帮忙将人赶出去,栓上大门才得以保全。
“来。”老爷子招招手。
沈瓒跳下台阶,扑上去抱住了老爷子的腿,“左爷爷,瑶瑶……真的死了吗?”
老爷子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抬手抚上他的头,沉吟道:“佛说,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怕他听不懂,老爷子换了种说法:“生死就像一个圆形跑道,从启点到终点,哪是界线,谁又知道呢。”
沈瓒似懂非懂道:“所以,瑶瑶还活着,对吗?”
“对。”活在未来。
老爷子弯腰抱了下,没将沈瓒抱起,“爷爷老了。”
感叹了声,老爷子牵起沈瓒的手,一边招呼着狗蛋几人进屋,一边轻声寻问道:“你们在家住的怎么样,吃的饱吗?生活还习惯吗?”
孩子七嘴八舌地回答着。
张妈端上茶和点心。
“吃吧,别客气。跟小瓒一样,把这儿当成自己家。”老爷子说罢,看着狗蛋,“听瑶瑶说,在南城的棚户区,她和小瓒没少得到你的照顾,爷爷还没谢谢你呢。”
狗蛋局促而慌乱地摆了摆手,一张脸涨得通红。
“对未来,你有什么打算?”老爷子信奉与人为善,多一份善意,就像春天种下了一颗种子,虽不指望它结出果子回报,可却让这世上多了一片绿意。
“我……”狗蛋抠了抠手心,忐忑道,“我明天就带他们回南城。夏天就要到了,城外果子野菜的,只要足够勤快,混个水饱不难。”
“我没有撵你们的意思,”老爷子笑着安抚地拍了拍左右的孩子,“爷爷的意思是,对未来,你们有什么打算,读书、当兵或是做工?”
“读书呢,爷爷过两天就给你们找个先生,先在家里学几个月,等秋季开学了,咱们再进学堂。要是当兵,爷爷便给你们引荐……”
狗蛋和最大的兴旺、长明对视一眼,“扑通”一声跪在了老爷子面前。
狗蛋:“求爷爷给份工作,我想半工半读,识些字,养活下面的弟妹。”
兴旺:“爷爷我想参军。”
长明:“爷爷,我也想参军。”
三个小的放下点心,惶惶起身,跟着跪在了三人身旁。
“爷爷,”黑娃口齿清脆道,“我想跟着府上的护卫大叔学武,然后像他们一样,长大了留在府上保护爷爷。”
另两个小的跟着点头,也不知道是附和黑娃呢,还是另三个大的。老爷子看得好笑,“部队要在城里驻扎一段时间,大家从明天起,就先跟着老师学字吧。一个月后,我们再做决定,可好?”他也看出来了,现在孩子们说话做事,全凭一股冲劲,根本就没有深思。
睡的舒软馨香,穿得干净整洁,吃得是白面肉蛋,对于六个孩子来说,如今过的每一天,幸福美好的宛若天堂,哪有不从的道理。
几日后,顾医生一身疲惫地从医院回来,垂头丧气地站在老爷子面前,无颜道:“谢言的右小腿,截肢了。”
老爷子心下一沉,一而再,再而三,他和瑶瑶都没能改变任何一个人的命运。
“是去晚了吗?”毕竟这中间耽误了不少时日。
顾医生摇头苦笑道,“按您的吩咐,一进医院,我们就找谢言了。护士搀扶进来的病人,也确实右小腿受伤。哪知,我昨天翻看病例,才发现病人的签名是叶年,因为口音,我和护士听诧了。”救错了人。
“谢言呢,现在如何?”
“在医院,找到他后,他小腿上的伤已经恶化,我不得不连夜给他做了截肢手术。”
“谢言,他应该是名团长吧?”
“是。”
“按他的职位,腿上的伤怎么会延误?”
“他把药让出去了。”
老爷子悠然一声长叹,“带我去看看。”
拄杖站起,老爷子急急往外走去,这一刻,他心里很乱,若是事件不能改变,那二十四年后,乖孙是不是还要面临被夺体的危险。
站在病房外,老爷子深吸了口气,才在顾医生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进谢言的视线。
“谢团长。”
“您是?”谢言撑着身体,缓缓地靠坐起来。
“左中赏。”老爷子伸出手,目光打量着谢言,满脸胡茬真看不出长成什么样。
瑶瑶天天夸自己长得美,也不知道她的容貌,是不是来自母亲丁静多些。
谢言一惊,忙伸手寒暄道:“左会长,幸会幸会,请坐。”
松开手,谢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会长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有灰吗?”
“看你的面相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老爷子随口打哈哈道,“谢团长,能聊聊你家里的情况吗?”瑶瑶笔记里,除了父母外,在没其他家人,也不知她儿时,生命里是不是也有一个疼她,宠她的爷爷。
说实话,光是这么想一想,老爷子便有些吃味。
谢言一愣,继而就放开了,左家捐献的文件,还是经过他的手传到上面的,左老爷子虽然问得突兀,但可以肯定,他本人是没问题的。
面对这位令人尊敬的爱国长者,谢言拒绝不了:“我自幼父母双亡,跟着爷奶长至十二岁,爷奶去逝后,就参加了组织……”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爷爷的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