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正午,热风徐徐，吹拂过花叶，草丛里蝉鸣声此起彼伏。
姜千澄听到皇帝要给沈放赐婚这一消息时,她正坐在长公主府后花园的凉亭里。
今日长公主府设宴,邀请了京城中不少高门。
后花园搭了戏台子,戏班子在上头唱戏,台下，姜千澄坐在凉亭里，心不在焉,身边人交头接耳的说话声,时不时飘进她的耳朵里。
“燕王殿下何时回来？”
“快了，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估计就这几天。本来西北也没什么大事，燕王殿下一去，那帮西域蛮夷可不丢盔弃甲，抱头鼠窜了吗？”
接话的是一贵妇人,笑道：“是啊,没料到燕王殿下第一次上战场，就打了胜仗,早说过燕王殿下文韬武略，是早天纵的奇才。”
众人聊来聊去，无外乎那几句说烂了的话,把沈放夸得天花乱坠，等做足了场面,才将话题引到最近京城茶余饭后的乐谈上——
“听说圣人正在给燕王殿下物色王妃，已经定下了清河崔家的大小姐，是不是叫崔怀眉？”
“是了,前些日子皇后娘娘特地喊崔姑娘入宫，赏赐了一堆宝物，不日就传出崔姑娘要和燕王殿下结亲的消息，想来能传出来，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说实话，燕王娶亲，她们虽然早预料过，可这一天真的到来，心中还是惋惜不已。
燕王英俊不凡，年少有为，即使身份高，也没学那纨绔子弟整日斗鸡走狗，这般出色的郎君，放眼整个大周都难找到第二个。
京城里有多少贵女，听了他的名字，不会娇羞脸红？高门高户又有哪家还没存个念头，想让自家的女儿嫁给燕王？
可燕王身份高贵，岂能是普通人家随随便便能够攀上的？
如今让清河崔家的姑娘，嫁给燕王殿下，众人心里忿忿，觉得二人也不是很般配，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勉勉强强接受。
说来，谁让崔家是清流世家呢？
这下，众人又聊起崔怀眉来，有说她举止不凡、样貌出众的，也有嘴上冒酸水，将崔怀眉贬得一文不值的。
总之，你一言我一语，仿佛燕王与崔怀眉结亲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夏日浅金的阳光，透过疏落的树叶，照落到姜千澄裙面上，侍女立在她身后，轻轻摇动团扇，看姜千澄静静坐着，目光游离，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闷闷不乐的样子。
台上唱到《柳云传》唱到了最精彩的一段，台下众人激动地窃窃私语，姜千澄坐在那里好似置身事外，融不进去这热闹的场面。
身侧的贵女看出她面色不太对劲，关心地揽住她胳膊，问：“千澄，你怎么了，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从前姜千澄参加宴席，可都面带笑容，落落大方，何曾像今日这般失魂落魄过？
姜千澄回神，脸上重新挂上甜甜的微笑，接过侍女手上的扇子，摇了摇，道：“不是，是最近身子不太舒服。”
那贵女与姜千澄相熟，盯了她半天，不太相信这个借口，凑上来问：“是不是因为燕王殿下要成亲了？”
姜千澄呼吸一微.
她随父亲来京城后，虽然一直与沈放仍维持亲密的关系，但从未在外人面前表现过，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姜千澄有点紧张，否认道：“不是。”
对面的李姑娘，眼里浮起笑意，压低声音道：“真当我不知？你闷闷不乐，定是听说燕王殿下要成亲了，想到自己婚事还没定下，心里焦急，对不对？”
姜千澄一颗心提起，本以为自己和沈放的那点事被人发现了，听对方这么一说，长松一口气。
她扇子掩面，道：“浑说。”
“你的心事如何瞒得住我？”李姑娘笑了笑，又好奇道，“你父亲给你挑了哪些男儿？反正你呀长得这么好看，不愁嫁的。”
“但我听外面说，你爹爹有意要将你嫁给你表哥？”
芙蓉花团扇下，姜千澄笑容淡去了一点，垂下双眸，声音轻轻道：“我也不清楚。”
其实她清楚的。
她的婚事一直没对外说，是因为表哥母亲去世不久，表哥要给母亲守孝，还得再过一年多，才能出孝期。
爹爹前些日子，拉她到身边，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谢表哥。
姜千澄摇了摇头，她幼时在谢家待过一段时间，日子不算久，与表哥算不上相熟，也没多少情意可言，如何嫁给他？
父亲见她不愿，只说再考虑考虑，也没回绝这门亲事。
这让姜千澄倍感不安，害怕以后真会嫁进谢家。
她一点也不想嫁给表哥，对表哥哪里有男女之间的情意？
她只期盼沈放快点回来，她要把这事说给他听，可现在，外面都在说沈放要娶别的女子了......
姜千澄高兴不起来，柳眉儿轻轻蹙起，笑容也压了下去，目光游离地盯着花丛。
李姑娘拿出手绢，替姜千澄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道：“看你脸色不太好，像真不舒服的样子，记得最近别贪凉吃冰，小小坏了肚子。”
姜千澄点点头，借胸闷难受的借口，想出去吹吹风。
她站起来，动作幅度不小，引得前后坐着的人都朝她看来，同一时刻，后花园入口处也响起一阵喧闹声，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众人扭过头，齐齐望向花门。
那边喧哗声嘈嘈，越来越大，渐渐压过了唱戏声，像有什么大人物来了，正被众人簇拥着往这里走来。
看台下方，姜千澄提起裙裾，穿过人群，往相反方向走去。
才走了两三步，也不知身后是谁高声喊了一句：“燕王殿下来了！”
姜千澄步伐一顿。
燕王殿下，沈放回来了？
“燕王殿下真回来了！”
姜千澄脸上洋溢起微笑，就要转过身，脑海中却一闪而过方才众人谈起皇帝给沈放赐婚一事，脸上笑容一下僵住。
她心里慌乱如麻，盯着足间，不知在想什么。
她有点害怕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掉眼泪珠子，明明当初他答应得好好的的会娶她的，现在反倒要娶别人......
姜千澄目中闪过几丝慌乱。
四周宾客站起，面朝燕王殿下走来的那一侧，笑着与沈放打招呼：“殿下。”
姜千澄如芒在背，手指攥着扇柄，心中天人交战，目光移向花园出口，想先跑到外面躲一会，可众人都围在出口，她跑出去，动作不小，肯定会被人看到。
若到时候沈放再发现她，就更不好了。
不过这件事，分明是沈放不遵守承诺在先，姜千澄又为何要赶到心虚？
她想明白其中关节，也不躲了，重新回到凉亭里坐下。
李姑娘正翘首眺望燕王，看到姜千澄去而复返，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千澄扇子摇风，巧笑到：“我头不晕了。”
“不晕了正好，你瞧瞧，谁回来了？”李姑娘拉过她，手指着花门方向，眼里闪烁喜悦，附到姜千澄耳边道，“快看，那是燕王！”
燕王殿下白玉冠，青竹袍，容色俊美，步履风流，走动间花影落于周身，暗时明变幻，他与身侧人谈笑，微微一个侧脸，眼神不经意地一瞥。
便与凉亭中的姜千澄视线直直撞上了。
他眸色清黑，眼底看不出情绪的起伏，姜千澄与他遥遥对望，那一刻，压在心底的委屈如泉水汩汩重新冒出。
她眸中浮动愁绪。
感觉到旁人发现了她在和沈放对视，姜千澄赶紧移开目光，低下头，手指绞着手绢。
那边，喧闹声依旧，李姑娘不停嘀咕燕王殿下如何如何，凉亭中未嫁的贵女，面红耳赤，作娇羞状，互相打趣。
直到李姑娘声音响起：“燕王陛下往这里走来了。”
亭子中一片人，顿时慌里慌张起来，整理衣裳，收敛面容，端正好坐姿。
倒没人注意到姜千澄听到这句话后，手中扇子没拿稳，“啪”一下，掉到了地上。
她整个人一僵，手忙脚乱地弯腰，捡起扇子捡，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纱裙，攥出了一片褶皱。
李姑娘笑声如黄鹂，附耳道：“长公主的位子就在看台中央，燕王殿下过来，是来找长公主说话的吧。”
姜千澄不敢回答。
他来找谁？绝对不会找长公主，他与长公主关系泛泛，谈不上多好，平常见面打个招呼的关系罢了，何况沈放今日才从西北回京来，一路风尘仆仆，身体疲惫，怎么说也不会特地来参加宴席。
那他今日为何而来？
心底答案呼之欲出，姜千澄心如擂鼓，强自将不安的念头压下，抬起扇子，借挡太阳的手势，挡住自己的脸颊。
她在心里默念，希望沈放别朝这里走来了
可那一道熟悉的男子脚步声，非但没有停下，反倒越来越近，一步一步逼近，像踩在姜千澄心尖上。
李姑娘声音抑制不住地喜悦，摇着姜千澄胳膊：“你快看看，燕王陛下没去找长公主，径自朝我们这里走来了，你别低着头了。”
姜千澄摇摇头，怎么说就不肯抬头，懊恼刚刚就应该逃走，不该留在这里，如今被沈放逮住了，等会他要与自己说话，当着这么多人面，自己也不能拒绝。
姜千澄不想见他。
思绪乱走之际，那一道脚步也踏上了凉亭台阶，修长身影投下影子，洒在姜千澄衣裙上。
凉亭里慢慢有贵女起身，向沈放行礼：“参见燕王殿下。”
“燕王殿下来我们这里，有什么事吗？”有女子带笑，看向沈放。
沈放没回答，一时凉亭里气氛沉默了片刻。
姜千澄感觉到有一道炽热的目光直直朝自己看来，羞愧地闭了闭眼睛，想自己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都沈放逮住了，还用扇子挡脸颊。
她拿扇面拍了拍小脑袋，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立马离开这里。
凉亭中的人，热脸贴冷面，很快发现沈放没理她们，一直注视着一女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坐在角落中的姜千澄身上。
姜千澄将扇子往下移了移，露出一双麋鹿似慌张的眼睛，目有清波，怯怯的，又盈盈地朝沈放望去一眼。
“沈放哥哥。”
这一声“哥哥”叫的可太亲密了，像之前就叫过无数回似的，声音又甜又媚，众人心下称奇，敏锐地嗅到这二人之间不简单，恐怕有点不一般的关系。
四面八方无数双眼睛都朝这里看在，姜千澄坐立难安，手搭在膝盖上，思索要不要站起来，给沈放行个礼，装作和他并不熟悉的样子。
她拢了拢裙摆，离开座椅，款款起身，方要作礼。
沈放已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腕，唇贴在她耳边，道：“出来一会，我有话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