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光从帐顶照落。
今日是正式围猎的第一日,后宫妃子都得伴驾前去猎场。
碧荷把杜才人被狼咬伤一事说给姜千澄听时,姜千澄正在换骑服。
姜千澄闻言一惊:“怎么会有野狼突然跑出来?”
碧荷替她拾掇袖子,道:“昨日禁军统领带侍卫们去山林里打猎,活捕了几只野狼回来,把它们关在铁笼子里,那笼子本是上了锁的,不知怎的到了夜里,有一只单独关着野狼,竟咬破锁链跑了出来!”
姜千澄眉头轻蹙。
她睡眠一向浅,昨夜睡梦里朦朦胧胧听到野狼的嚎叫,还以为自己梦魇幻听了。
碧荷又道:“那野狼饿了一天,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横冲直撞,跑进杜才人的帐篷里就是一通乱咬!好在侍卫及时赶来,把野狼赶走了,不然杜才人恐怕真的就要凶多吉少了。”
姜千澄听得胆战心惊,道:“那我们去看看杜才人。”
她入内时,帐篷里已围了不少人。
杜才人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双目空空地盯着帐顶,显然没从昨夜的惊魂中回过神来。
姜千澄走到榻边,柔声安慰了她几句。
听随行的太医说,杜才人手腕被野狼咬伤,已用纱布包好,除此以外,并未外伤,按时服药,多加调养几日便好。
话虽如此,当太医给杜才人换药,解下纱布,露出她那血肉模糊、森然可见白骨的手腕时,殿中一片倒吸凉气声。
姜千澄走出帐篷后,犹觉得触目惊心。
空气中残存的血腥味飘到鼻子中,她腹里好似翻江倒海,干呕了几下。
碧荷看她面色不对,忙去搀扶她,道:“娘娘,您没事吧?”
姜千澄拿帕子捂住鼻子,闻着帕子上的清香,稍微舒服了点,道:“没事,我就是被吓着了,心里不太舒服。”
碧荷替她擦擦额间的细汗,继续与她往前走,道:“娘娘可千万要注意自个的身子。”
上林苑人多口杂,不比皇宫森严,太容易出意外了。
姜千澄也知道这个理,回头朝跟随在身后的侍卫们展颜一笑,侧过脸对碧荷道:“我知道,陛下调了一队护卫给我,只要不落单,不会出事的,”
过了会,姜千澄又道:“但我还是有点担心......那野狼原先一直生活在密林里,突然被捉出来,又咬伤了人,已经尝了人血的味道,下次会不会特地出来寻人味?”
碧荷脸色发白:“娘娘,不会吧......”
那野兽若是跑回了山林深处还好,若是躲在外山林边缘,万一有打猎的人遇上它,岂非极其的危险?
姜千澄心里不安,右眼皮突突直跳,也没再细想,因二人已行至猎场外。
此时日过晌午,惠风和畅,风入林树婆娑涛声阵阵。
伴随徐徐风声吹来的,还有猎台两侧站着侍卫的擂鼓声。
鼓声铿锵有力,势若破竹。
台下众人议论纷纷,姜千澄小跑几步,走上观台,四处环顾,没能在观台乌泱泱的人群里找到皇帝身影,只看到了坐在观台左手边的崔贵妃。
二人四目对视,互露浅笑,姜千澄行了一个礼,转首继续去找沈放。
四周气氛热烈异常,姜千澄随众人望去,只见远方山坡扬起一道尘埃,一个小小的黑点出现,接着一点点变大。
姜千澄没心思注意那黑点,转头问荣福:“陛下呢?”
荣福正和身边人说笑,听姜千澄问话,赶紧抬起手,指想那处黑点,道:“娘娘您瞧瞧,陛下不是来了吗?”
姜千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定睛一瞧,果真是沈放。
他今日换下了朝服,一身玄色的骑装在身,衬的身量修而颀长,他的容貌气质不是君子如玉那般的玉润,而是带着锐气,身上锋芒毕露,远远地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姜千澄踮起脚,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一人一马,踏过草地,朝猎台疾驰而来。
荣福道:“今日西域的使臣团提出要和咱们大周的儿郎比骑射,以为咱们大周无人敢应,谁想到陛下亲自下场,与他们切磋!”
皇帝骑射出众,人尽皆知。
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亲眼看到那年轻的帝王搭弓射箭,展臂时勃发的英姿,众人不禁屏住呼吸。
那一道身影一马当先,将身后所有人甩开足足几十丈远,展臂搭弓之间,一箭飞射而出,一侧丛林里猎物应声倒地!
猎台上下欢呼声迭起!
擂鼓声响:“天子猎——”
马蹄踏着风声,穿过草叶,掠起清风迎面徐来。
一下一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姜千澄耳畔碎发被吹起,拂过干净眉眼,心也越跳越快,在那道黑色骏马影子完完全全出现在面前时,姜千澄迈开步子,向他奔去。
天子修长的五指勒紧缰绳,马儿扬起蹄,口中发出长长的嘶鸣——
四下俱静,风声全都消失在耳边。
姜千澄与他对视,俱从彼此的眼睛里只看到了自己。
她粲然一笑,柔柔地喊了一声:“陛下。”
沈放下马,拍拍马背,与她并肩而走,道:“何时来的?”
“刚刚才来的,”姜千澄仰头,见他玉冠之上有几绺碎发垂下,道:陛下玉冠乱了,臣妾帮您整理一下。”
沈放停下步子,低下头,姜千澄踮起脚,极其自然地帮他重新束好玉冠,待转过身抬头,才发现众人目光都落在了他二人身上。
姜千澄迈开步伐,跟上身前男人,走得快了,束脚的白绫裤贴着笔直的长腿,衬的人既高挑又明丽。
远远一观,二人走在一起,当真算得上般配二字。
姜千澄搭上沈放手心,借了下力,一步跨上猎台。
两侧旗幡飘扬,旷野上长风飘荡。
此刻,那些落在后头的王孙贵族和西域朝臣才匆匆赶到。
待众人清点完猎物,又是大周朝男儿猎下的猎物,远多于使臣团,气氛越来越热烈。
那大宛国王子走到猎台下,单膝跪下点地,表示敬意。
身后柔兰族可汗姗姗来迟,跳下马,扬了扬马鞭,操.着口中不娴熟的汉话,道:“大周皇帝骑射.精湛,今日一见,即使我等自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也是自愧不如!”
沈放勾了勾唇,也没谦虚,应下了这话,吩咐身侧人去开几坛美酒,给使臣团满上。
开春狩的目的,就是为了操练侍卫,一展大周雄风,今日大周儿郎们赢下比试,在场又有谁没看见?
他唇角噙着笑意,眉宇间英俊逼人,意气风发,心情是极好。
几滴汗滑过沈放浮凸的喉结,姜千澄看在眼里,拿出手绢,替他擦了擦,却见那帮西域使臣也大步迈上猎台,朝她作礼,随后问沈放道:“这位就是大周皇帝的可敦?”
柔兰族语称大王为可汗,称王后则为可敦。
姜千澄方要否认,沈放先一步开口,轻轻嗯了一声。
对面西域使臣得了这话,忙上前热络地与姜千澄寒暄。
吵吵闹闹中,有一道女子的身影从一旁打马而出,她身材高大,骑着马,在猎台下远远望了上头一眼,扬声道:“哥哥!”
柔兰可汗回头,不耐道:“何事?”
转眼之间,那头发乌黑密卷的少女一夹马肚,晃晃悠悠行来。
她指着姜千澄,昂起下巴,道:“你下来,我要和你比试。”
这话坠地,猎台上喧哗声小下去一半,面面相觑,摸不清楚状况。
比试?比试什么?
“回去,穆真!”
柔兰族可汗朝她使了个眼色。
可那名唤“穆真”的少女撇了撇嘴,明显把他话当耳旁风了,轻嗤一声,道,“哥哥可真没出息,不过输了大周皇帝一次,就巴结人家巴结成这样?一点骨气就没有!”
穆真再次扬鞭,指向姜千澄,道:“你大周儿郎虽然胜了我们一次,但女儿家未必能赢得过我!有胆量就下来比试一二!”
身后吵闹声安静下去,众人看向穆真,又看向被她指着的姜千澄。
长长的沉默后,穆真收回鞭子,将姜千澄上下打量了一遍,眼中浮起轻视,道:“你着小身板太过瘦弱,就是两个你加起来也不一定比不过我!只是没料到,你们大周皇帝还算个男人,但竟没一个像模像样的女人!”
穆真生的人高马大,比一般女儿家都魁梧许多。
她又从小在草原上长大,风吹日晒,扬鞭牧牛,让、弯臂间依稀能看见凸起的肌肉,莫说在场女儿家,怕是一些瘦弱男儿也未必能比得上她。
穆真扫视一圈,两侧贵女脸对上她的目光,都低下了头,像生怕她下一瞬就点到自己,要与自己比试一二。
一圈下来,除了偶有的一两个女子,其余或多或少都目露胆怯。
穆真冷笑,目光从姜千澄身上移到她身后,对崔贵妃道:“既然她不肯,那你来行不行?”
崔贵妃微愣。
穆真又道:“听说你是大将军之女,想必骑射也不差,我也不欺负人,今日就单单只比骑艺,如何!”
偌大的猎场鸦雀无声,回荡着穆真的问话。
气氛霎时变得紧绷,这比试应下与不应下,赢了与输了,可不仅仅关乎着国家的颜面,更重要的是士气。
若被外族人扳回一局,方才皇帝下场好不容易带起来的士气,岂非被生生压了下去?
沈放也回头看向她。
崔贵妃脸色划过稍许犹豫。
长风飘荡,林树轻晃,许久的沉默,众人没等到崔贵妃从位子上起身,窃窃私语起来。
西域使臣团里交头接耳,男儿们只觉扬眉吐气,一雪前耻,顿时摩拳擦掌,大声起哄。
穆真嘴角笑容愈发张扬,将对面气势压制得死死的。
她嗤笑:“既然你们大周无人......”
却听一道清亮的声音柔柔地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
姜千澄将碎发别到耳际,唇角浮起笑涡,道:“你是叫穆真吧,我来和你比骑艺!”
她从荣福手上拿过那根刚刚沈放用过的鞭子,大步走下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