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5章 顶撞(1 / 1)

昭仁宫。

姜千澄跨进门,脱下繁琐的披风,腰间玉佩香囊碰撞,一阵哐哐当当响。

宫女碧荷接过衣物,挂到黄花梨嵌斑竹圆角柜里,快步走到门边,四下张望,确保廊下没有外人,才悄悄地关上门。

殿内光线暗下去一半,向南处有一列明窗,炕上摆了一张梅花朱漆小几。

姜千澄坐下,掏出袖口里的瓷瓶,倒出几粒白色药丸在掌心中,细细端详起来。

好半天,也未瞧出所以然。

正要倒回瓶中,却觉当中有几粒颜色似乎格外深一些,白得有点发青。

姜千澄眼皮一跳,凑近轻嗅了几下。

碧荷紧张地站在一旁,问:“美人,可是瞧出了什么?”

碧荷跟自幼便在姜千澄身边服侍,是个信得过的,姜千澄也没避讳她,拉过碧荷,问:“你闻闻中间的两粒药,味道是不是不太一样?”

碧荷闻了好一会,摇摇头:“奴婢拙笨,没闻出来这两粒药丸有什么区别。”

姜千澄眉心微蹙。

她爹爹身子骨不好,常年靠参汤补药吊着,她侍疾左右,药方看多了,耳濡目染,也略懂一些药理。

姜千澄取下头上珍珠簪,用簪尾将药丸细细磨碎成粉末,再嗅了一下,道:“是斑竹桃毒。”

闻言,碧荷小脸霎时血色全无:“斑竹桃,这怎么会是斑竹桃!”

斑竹桃其叶有毒,是为扬州特有的一种植物,因金贵极难养活,民间少有栽植。

这样一味药,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人的茶水中,来日毒发,只怕太医署那帮见多识广的太医,也未必能查得出来。

碧荷慌了神,下意识去看姜千澄,没料到,姜千澄目光静静地盯着手中瓷瓶,尚且算镇定。

姜千澄指甲轻敲瓷瓶,转了转眸子,声音轻而温柔:“你去再找一个瓶子来。”

碧荷照做,瞧着姜千澄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将原来混在一起的药丸分开,催情的放在朱红色瓷瓶里,带斑竹桃毒的放在另一个瓶子里。

碧荷道:“美人,要不要奴婢去把斑竹桃毒处理掉?这东西留在身边就是个祸害,若让人发现了......”

姜千澄收拾的动作一滞,她自然是知道这样的东西留不得。

但她在鸾凤宫假意扮作娇弱,与谢太妃虚与委蛇的画面一次次闪过脑海,爹爹苍老的面庞一遍遍浮现在眼前......以及今早沈放离开殿前,望向她那冰冷的一眼。

姜千澄犹豫了。

窗外透进来的光晕浮在姜千澄面上,她对碧荷道:“你先把两瓶药藏起来吧。”

那瓶毒药,就算现在用不上,保不准日后有需要的时候。

碧荷按吩咐去藏药。

姜千澄上榻拉过云被,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背后,她一夜未眠,身子骨好似散架,索性靠着宝蓝色绸缎引枕打起盹来。

再睁眼,屋外已是黄昏。

她趿鞋下榻,只听“咚”响亮的一声,殿门被推开,跑进来一个红衣的小宫女。

她面色焦急,气喘吁吁地跪下:“美人,不好了!”

姜千澄扶她起身:“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小宫女抬起头:“赵婕妤带着一帮太监,正在一个个搜寝舍,说咱们殿有人偷了她的簪子!如今已经搜到碧荷姐姐屋里了!”

姜千澄心忽然“咯噔”一下。

碧荷说去藏药,她把药藏到哪里了,若被搜查的人找到......

**

霞光满天,一道道金色的光线在垂首兽屋檐上跳跃,夕阳被朱红宫墙挡住,投下浓重的阴影。

帝王自肩舆上下来,肩背挺直,朗朗昭昭,大步走向昭仁宫。

正院里不见人,几棵梅树恣意伸展枝桠,冷冷清清,透着几分诡异。

沈放直往正殿走,大太监荣允伸出手臂,拦住沈放,引他往右:“陛下,姜美人不住正殿,正殿住的那是赵婕妤。”

沈放眉梢轻轻一挑,冷锐的目光落在斜前方那座简陋的宫殿上,在碧瓦雕们的正殿对比之下,偏殿显得磕碜寒酸,实在不像宫妃的住处。

偏殿台阶之下,跪了一众太监宫女。

为首一道女子身影,鹅黄色衣摆垂地,头上金钗晃动,她对跪在脚边的宫女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嘴硬,说,我那红珊瑚珠簪是不是你偷的?”

宫女摇头哽咽:“婕妤娘娘冤枉!就算给奴婢十个胆,奴婢也不敢偷您的簪子!”

赵婕妤一脚踢开碧荷,扶了扶鬓边的金钗,抬眼对殿内人道:“姜妹妹,我自然知道簪子不在你那儿,可我搜遍了这丫头的寝舍也没找到簪子,估摸着她是偷偷藏到你宫里了,那簪子是陛下送我的及笄之礼,金贵得很,我让太监进去搜一搜,妹妹不会介意吧。”

说话声隐隐约约,传到转角处。

荣允咳嗽一声:“陛下,过去吗?”

沈放注视着远处,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半晌,开口问道:“正殿住的是赵婕妤?”

按宫规,一宫的主位,只有四品以上的嫔妃才能主掌,区区一个婕妤,位份恐怕不够。

荣允“哎”的应下:“陛下您不记得了?赵婕妤和陛下的母亲出自同一脉,是陛下的亲表妹,就着这个由头,当初选秀时,崔贵妃才将昭仁宫分给了赵婕妤。”

沈放随意地嗯了一声。

远处天色渐暗,朱漆木梨花殿门后,一道背影款款现身。

姜千澄背对着沈放,鸦鬓以一支尾坠东海珍珠的步摇挽起,珍珠摇晃之间,明珠生晕,云鬓峨峨,光下看别添几丝柔媚秀曼。

她一出来,赵婕妤面上因怒气浮动的薄红更红,嘴角的弧度也愈发讥讽。

姜千澄行完礼后起身。

赵婕妤柳眉一竖:“妹妹近来架子是愈发大了,不过侍了一次寝,今早回宫后,竟也不来正殿给我请安,在自个的殿里睡了一下午,是生怕别人不知道陛下召你了吗?”

姜千澄道:“婕妤误会了,妹妹并非有意不去正殿给姐姐请安,是昨夜太累,一回宫就不堪劳困,昏睡过去,还请姐姐见谅。”

也不知这话怎的,竟戳中了赵婕妤的肺管子。

她气得脸色涨红,跺跺脚:“什么昨夜太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不知羞耻!”

赵婕妤自诩皇帝表妹,皇帝对母族人格外照顾,对她也确实不错,是以赵婕妤在后宫几乎是横着走,无人敢招惹。

可偏偏,入宫一年来,无论她如何献媚讨好,沈放都没召她侍寝过一次。

姜千澄这句“无心之言”,可不就真真戳她肺管子了吗?

赵婕妤抬起手臂,“来人,给我好好搜搜姜美人的寝殿,她下人手脚不干净,保不准是她在后面指使的!”

话音刚落,身后立马出现几个太监宫女,直往殿内走去。

“站住!”

姜千澄走到赵婕妤面前,一把拉过她的手腕,“婕妤姐姐,你说的簪子我根本就没见过,又怎会让人去偷?我的宫女已经被你打伤,绝无可能再让你随意搜我的宫殿。这话,就是陛下来也一样。”

赵婕妤属实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硬气,道:“姜千澄,你就是这么对上位妃嫔说话的吗?好啊,你若不承认是你偷了簪子,那咱们便去殿下面前评评理,看看他站我这边,还是站你那边!”

姜千澄抬起脸,那一瞬间,面上划过一丝迟疑。

赵婕轻嗤一声,以为自个是唬住了姜千澄。

谁料下一刻,一道冰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齐齐下跪:“参见皇上。”

赵婕妤脊背一僵,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帝王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的面容。

天上又飘下雪花,身后太监给他披上鸦青色斗篷。

他目光如炬,扫视了二人一眼。

姜千澄被盯得头皮发麻,屈膝行礼,便瞧见赵婕妤鹅黄色宫裙跑过去,与他的披风袍角在冷风中站在一处。

“表哥。”

赵婕妤声音里满是委屈,与刚才嚣张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表哥,你可千万要为我做主,姜千澄出言不逊,以下犯上顶撞我。”

沈放问:“她如何顶撞你了?”

赵婕妤一听这话,估摸着沈放也是刚刚才到,索性大胆道:“表哥,姜美人嘲讽臣妾没能耐,进宫一年都没能侍寝,讨不到你的欢心,非但如此,她还纵容宫女去我殿里偷簪子,那簪子表哥也是见过的,红珊瑚样式的,我喜欢的很呢!”

姜千澄抬起头:“臣妾未曾说过这样的话。”

赵婕妤哼了一声:“别听她的!表哥,求你为我做主!”

姜千澄说没说过那话重要吗,关键在于沈放愿意相信谁。

赵婕妤就不信了,凭借自个和陛下十几年的表兄妹血缘关系,还会比不过姜千澄区区一个暖床的玩意儿?

赵婕妤一看姜千澄背挺得笔直、直面不讳地与沈放对视,她就觉得来气,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暗送秋波呢?

她生平最瞧不起矫揉造作的女子,尤其是姜千澄这种,那修长的脖子细得跟朵花枝似的,让人看了就恨不得折断,给踩在脚下。

赵婕妤凑到沈放跟前,挡住二人对望的目光。

她从沈放眉宇间看出一丝不悦,心中生出一丝暗喜,转头道:“姜美人,陛下就在这呢,你有什么偷簪子的难言之隐或者委屈,赶快和陛下说呀。”

姜千澄素净的小脸紧绷,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沈放冷笑一声,睥睨赵婕妤一眼,冰冷的声音穿过飞雪:“回你殿去吧。”

赵婕妤脸上笑容一僵:“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在沈放漆黑的眼神注视下,打了一个哆嗦,还没反应过来,一左一右出现两个太监,架住她的胳膊,直往后拖去。

沈放目若寒星:“赵婕妤禁足三月,不得外出。”

荣允站出来,替沈放将人往正殿赶,摇头叹气:“婕妤娘娘也认识陛下这么多年了,怎还不清楚陛下的脾气?”

赵婕妤犹处在发懵状态之中,眼里写满不可置信,脚在空中乱蹬,用力推开身边的太监。

“陛下!陛——呜呜!”

话没说完,便被一把捂住嘴,直往宫殿拖去。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属实惊呆了在场所有的人,宫人俯趴在地,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赵婕妤什么人?皇帝的亲表妹!

皇帝竟然也一点面子都不给,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就拖下去了?

这让赵婕妤以后如何自处?

须知自皇帝登基以来,可从未有哪个妃子受过如此重的惩罚,只怕明早赵婕妤污蔑姜美人、被罚禁足的消息传开,赵婕妤可真沦为全后宫的笑柄了!

而另一边,姜千澄面上也是错愕。

她一愣神,沈放已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俯看她:“进殿说话。”

姜千澄左脚蹲得发麻,起身时重心不稳,膝盖撞上冰凉的地面,疼得轻叫一声。

身侧男人脚下步子顿都没顿一下。

姜千澄揉揉膝盖,跟在后头。

一入内,沈放脱下披风扔到桌上,沉声道“出去”,吓得屋子里燃灯的小太监手都一抖,险些点燃帘幔。

小内监抬头,瞧见一道走进来的姜千澄,一看窗外夜色不早了,也可以做一些事情了,当即面红心跳,丢下灯盏,踩着急促的步伐出去,不忘把门给关上了。

夜深门阖,鼓入瑟瑟冷气,姜千澄耳边碎发被吹起,她扭头,对上不远处立着帝王的视线。

几乎是那一瞬间,她从沈放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杀意。

毫不掩饰,咄咄逼人的杀意。

昏黄灯烛下,沈放勾了勾唇,那双漂亮的眸子浮起讥诮,薄唇里吐出来的话语,一字一字叩在她心上,如同催命符一般。

“姜千澄,过来。”

姜千澄定在原地,一股不安的情绪从四肢百髓处汇聚到脊梁骨,顺着攀附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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