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私会考生,光天化日之下被宰相这个副考官抓了个正着。
房相如抿了抿嘴,站在车下抬头看她,午后柔软的阳光在她眉眼间辗转跳跃,她脸上未施粉黛,素面朝天,看来不是为了‘幽会’而来。想到这儿,他这才微微松口气,可心里还是有点不放心。
漱鸢想起房相如曾调侃她‘好渔色’,不禁起了捉弄的念头。她半掀着帘子,半向下看去,轻佻一笑,道,“怎么就世风日下了。这男子可以结交新进举子,女子就不可以吗?”
房相如听罢,果然面色紧了紧,高风亮节地一拂袖子,昂着头道,“臣来此地瞧瞧,目的是想提前探究一下考生的真实情况,也为的是筛选的时候,可以有个底子。可公主又不是考官,同那些考生有什么好说的?”
她听出他语气中的酸意,更觉得欢喜又有趣。听罢,她一脸无辜地朝自己指了指,继续道,“房相的意思是,我此行来到太平坊,是为了从考生中渔色面首吗?”
房相如顿时阴沉了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他哼了一声,干脆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要走。
漱鸢一看,也觉得这玩笑话有点大了,赶紧‘哎哎哎’的朝他背影喊了起来,扬声道,“你还不给我回来!——”
宰相毕竟是宰相,从来不怕强权压顶,他微微回过半张脸,挑了挑眉,道,“臣就不打扰公主‘雅兴’了!靠男色博得公主喜好,以色侍人换来朝廷的官职,这事,臣可做不来。”
他说的时候,故意将‘雅兴’那俩个字说得咬牙切吃的,好不哀怨。
漱鸢听到宰相这样拐弯抹角地挤兑着她,便知道他其实没有真的要离开的打算,只是为了吓唬吓唬她。
她赶紧装乖认怂起来,从车窗里伸出半条手臂,在外头冲着房相如招呼来招呼去的,嘴里开始东拉西扯地解释起来,蹙眉笑道,“唉呀,房相这是和谁置气呢?我找宁九龄也不过就是闲聊几句话,还不都是为了你?再说了,他又不是什么新面孔了,你和我急什么啊......”
房相如一听她还要有‘新面孔’,简直更是奇耻大辱了,数来数去,那他算什么?
于是他猛地转身三步并为两步地走回车前,仰头气冲冲道,“公主何意啊?一个宁九龄还不够,改天是不是还要将一二三四补齐了?”
她瞧他总算是回来,瞥了一眼车夫,故意大着声音到,‘房相,千秋节在即,有些事宜本宫要同你商量。上车吧。’
房相如一开始还在糊涂,可后来立即明白过来,环手称是,然后踩着车凳钻了进去,只听公主又对车夫道,“你将牛车赶至城墙根下,无本宫诏令,不得靠近。”
那车夫是旧府邸的人了,从前其实受过令睿姬的照顾,所以对公主也十分忠诚。其实公主也是信任他的,可是眼下情况尚且不能完全的明朗,与房相如见面的时候总要冠冕堂皇一些,免得再生旁支。
房相如一坐进去,就见公主抬袖掩唇地咧嘴笑了起来。他没好气地闷声道,“笑什么。”
公主道,“你吃醋。我当然开心。”
房相如看了看她伸过来的手,也没有去接,只是别过脸,道,“看臣吃醋,就那么好玩吗?臣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这些刺激一两次就够了,若是公主三番五次如此,臣还是不相陪了......”
“前几天父亲还说起你,夸你虽为宰相,可有大将风范,做事不拘小节,心胸宽广,怎么,对我就如此吝啬苛刻吗?”
说着,她将自己的手硬塞进他的手里,强迫他握着,温声低语起来,“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宁九龄就是个孩子,论才华不及你一半,论相貌不及你英姿,我怎么会喜欢他呢!你说是不是?”
房相如脸色总算好看些了,端坐回来身子,虽然没有认同她的话,可嘴上也没有反对,勉强心里倒是难为情地收下了。他轻轻清了清嗓子,道,“说起来,公主驱车来到太平坊,找宁九龄有何要事?”
宰相问话的时候,总是抑扬顿挫的,颇有朝堂的风范,漱鸢被他的气势压迫的没法撒谎,可又不想叫他担心困扰太多,干脆卖起了糊涂,道,“我想问问他......最近看没看见你。我,我这不是很想你嘛。”
房相如在这种事情上当然不会被她轻易骗倒,更何况她一旦无赖起来,就有点蒙混过关的意思,他瞥了一眼她,淡声道,“不要卖乖。”
她撅了下嘴,手在他的手心里握了又握,一会儿十指相扣,一会儿又玩起他修长的手指。房相如见她欲言又止,不禁心里沉了一下,低低问道,“他方才对公主不敬了?”
漱鸢啊了一声,见房相如以为宁九龄对她动手动脚了,连忙安抚道,“没有没有。是宫里的一点事情。”
“哦?宫里?”房相如不解,“你且和臣说之。”
漱鸢叹了口气,想说,可又怕说了之后,他断然要拒绝以后的一切见面了;可不说,总又觉得心里没底,问问房相如也是好的。
沉吟片刻,她只好依偎过去,无奈地承认了,“宫里有传闻,说有人看见大慈恩寺那日,你同我在一起了。”
房相如愣了愣,却也没有惊慌,沉声问道,“可还有旁的?”
漱鸢摇了摇头,“你知道的,宫里的风言风语就是那些话,说你我,交往甚密......关键是,父亲他也知道了。上次问起来我究竟怎么回事。我怕连累你,所以说,和你没什么关系。”
房相如皱眉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不要急。这不算什么大事。大不了,等机会成熟了,臣自己去坦白一切。”
漱鸢没把父亲的那些话告诉他,继续道,“我想了很久,究竟那日是谁将此事添油加醋地说出去的,推测来去,发现是宁九龄......所以这才来找他询问,他也承认了......”
房相如大惊,面目变得错愕而阴沉,如何也没有想到是宁九龄背地里做的这些。他紧紧抿唇,愤然不已,狠狠了击了下车板,怒道,“还未入仕,便钻营起这些!我今年非得废了他的卷子!”
漱鸢一听,是房相如未知全情,连忙珠钗摇曳地一把抱住他的手臂,劝道,“你先不要急。这也不都怪他......”
房相如哼了一声,挑眉反问道,“你怎么还替他说话?官场最忌讳议论宫闱之事。风气难得由浊便清,应该好好反省的人是他!此事臣是无所谓,可公主名誉,当如何?”
漱鸢知道房相如气得有些口不择言了,什么废卷子,官场大忌的话都说出来了。她只不过就说了一句,房相如就误会了不少,对结果搞得对她也有点没好气。
她微微松开来些,朝车外昂了昂下巴,道,“你去废吧,去喊吧。最好闹到考场上去,叫所有人都看出来,关于我和你交往甚密的传言,你自己都此地无疑三百两了。”
房相如被她这么不轻不重地一说,听得愣愣的,这才稍微冷静下来。他真是气糊涂了,一时间居然都没控制好情绪,怎么像个毛头小子似的。
他有些颓丧,无奈地靠在车板上沉沉闭目,“臣失礼了。”
“你有什么失礼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替我担心。其实我也很替你担心,所以,才没有在父亲那里说什么。”
漱鸢在这种时候倒是很冷静,她沉了片刻,等房相如平静几分后,才缓缓继续道,“其实,将此事传进宫中的另有其人。宁九龄与我说,他当日是和......和宋洵说起过的。我想,定是宋洵将此事又传到了在国子监做事的那些内官耳中,然后有人又告诉了元公公,他又告诉了父亲。”
房相如皱眉,“宋洵?”他见漱鸢点点头,没有否认,不禁心里有些乱了起来,“宋洵为何要做这种事......”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就闭口不提了,隐隐约约有了几分猜想,可有有些不想承认。若是宋洵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还是因为公主和他的事情......
其实,自从上次他和宋洵在府中吵了一架之后,宋洵就变得有些说出不来的奇怪......
房相如有些想不通,宋洵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如果他真的喜欢李漱鸢,也该知道,这样的传闻对她的名誉来说有多么的不好。
漱鸢自己其实也是忐忑不定的,她见房相如神色不大好,于是喃喃道,“眼下我们在暗处,他在明处。或许他,也是无心说的?”
她才不觉得宋洵是无心的,只是怕房相如太重情义,不敢相信义子会如此。
宰相想起宋洵,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如若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说着,五指握在一起将她的手包在掌中,按了按,“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她一听,果然如猜测的那般,当即心里不大乐意了,皱眉道,“你要和我分手?”
宰相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说,要小心为上。若是以后事情越演越烈,说宰相与公主有染,甚至,有更不堪的话传出来,臣身为男子,自然无事,可公主呢?你可是贵主啊,怎能忍受那些齐东野语。”
漱鸢听罢,一声发笑,说房相这话就错了,“那是齐东野语吗?你我差不多该做的都做了,怎么还能说传言是荒唐无根据的齐东野语呢。”
房相啧了一下唇,听得直皱眉,叹道,“公主这个时候还在说笑!”
他真是替她担心,在看她这副任人评说,脸皮很厚的模样,真是叫他更气不打一处来。
房相如很想训她几句,可又有点不忍心,于是改口温声道,“臣也不是说不见,只是要谨慎的好。像上次,在中书省那次......”
说着,他想起旖旎无限的画面和那日的缱绻,不由得心猛然一跳,闷闷道,“像那次的事情,未免太冒险。以后,断断不可了!也尽量少来中书省为好......”
漱鸢脸不红心不跳地笑了笑,道,“我倒是想了个好办法。不如,我以后多找几位郎君陪我出去,招摇过市,看那些人还怎么传。”
房相如唇角抬了抬,哂笑一声,“声东击西、避实就虚,好一个围魏救赵。不过那样的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怕是传言更不堪了!”
说着,他伸手将她往身前轻轻一揽,低声垂眸道,“公主这是想救我还是想报复我?”
漱鸢忽然贴近他的脸,视线在他近在眼前的唇上打转,低笑道,“当然想是救你,可你要是不打算见我了,我也要报复报复。”
房相如有些气恼,“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你要是这样,以后我半个月也不会见你一次!”
漱鸢冲他颔首,笑着反击道,“那且试试,到底是谁先忍不住。”
房相如一听,他这一通吓唬完了,可她也没有再软声温言地退让,自己不由得先失了底气,虚声哼道,“差点就中了公主的计策。怕是公主正有此意,趁机渔络一下年轻男色。这怎么行,臣可得看好点。”
漱鸢听得神色欣然,咯咯笑道,“那你可得看紧了,别叫人把我追了去。”
说着,她离他越来越近,总算凑上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房相如本来是肃着脸的,结果被她轻轻一吻,总算绷不住了,淡淡笑了一下,无奈道,“才说完的话,又忘了。”
“那有什么。这是车里,外头看不见。”
她说着,脑袋往他肩头依靠过去,抬手环上他的腰,好好地依偎一番。大概是有了上次那么亲密的初次之后,两人身体上的信任感有多了很多,也亲近了很多,连拥抱都变得更叫人沉醉。
可还是要分开,此地也不宜久留。
房相如当然也舍不得说道别,可既然作为年长些的人,自然要成熟沉稳些,不能和她一样,是孩子脾气。两人温存一会儿,所以他只好先开口了,“那,臣先走了,你好好保重。臣那些话,你可得记住了。”
漱鸢点点头,“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会多加留意的。还有宋洵,你也要注意些。至于宋九龄.......”她故意顿了顿,然后轻笑道,“我以后和他少说话,总可以了吧。”
房相如当然早看出来了宋九龄对她的喜欢,可还不知道居然为了她连婚都推了。他神色总算释然一些,淡淡道,“那就好。想来臣与公主再见之日,就是千秋节了。”
漱鸢伸手算了算,“还有十几日。”
房相如说是,“那时候,今年的科举也就出了结果了。以后,臣也不会太忙,得了时机,自然会陪你的。”
漱鸢笑着说好。
“那臣真的走了?”房相如又试探道,然后忍不住抬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指尖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漱鸢偏过头,蹭了蹭他微微粗糙的手掌,道,“你去吧。”
房相如见她没有再挽留,心里稍稍有点落寞,可他也不能赖着,只得环袖拜了一下,从车里出去了。
等到走到半路才想起来,离别前他应该低头也吻她一下的,可惜,就这么错过了。他后知后觉,有些浅浅悔意,可随后意识到自己这些胡思乱想之后,赶紧摇了摇头,往宰相府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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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秋天,长安城的天也变得格外通透高远,枫叶荻花烂漫了御庭园,正是一个好时节。
九月十六。千秋节。皇帝于含元殿受群臣朝贺。
天子生辰,与民同乐。
大明宫内,各个司或局的百官和宫人都为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十足十的准备。
奉御备好了帐幕陈设,几席,案几。而太乐令也都按照礼乐的规矩备好了宫悬,磬,以奏朝乐。
御座之下,先是皇子公主席,再往后,文官居东,武将居西,以官位等级往下排之。异性亲列坐四五品官位之后,居西;而其余皇室宗亲者,列坐其东,遥遥相对。
今日群臣皆是着大典服制,比平日的朝服更为繁琐精美,显得大华汉官威仪英姿。
房相如在中书省与其属僚正衣冠后,总算准备就绪,于是率中书省诸官前往含元殿准备入席。
宰相走在为首的位置,穿过回廊的时候,听闻身后的人低声赞叹如今世道繁华昌盛,他欣慰地抬头望去,见回廊上皆挂满宫灯,四下里望去也是一片祥和融融。
他淡淡一笑,太平之世,总算不辜负陛下所托。
正自顾自地往前走,忽然身后传来齐齐一声,“公主万安——”
他愣住,有点没反应过来似的,然后回头,见身后的属僚们皆侧过身子朝对面的回廊躬身环袖。
房相如顺着目光望过去,见对面站着的盛装女子居然是漱鸢。
他不由得看得愣了,只见她在两颊的酒窝出点了面靥,头上盘起最雍容的发髻,上头对称地插满了花钿,珠钗,宛若一朵牡丹似的,在那里静静盛放着。
房相如看得不由得眨了眨眼,见漱鸢冲他抿唇一笑,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道,“臣房相如拜见永阳公主,公主万安。”
漱鸢与宰相隔廊相望,见他这么一本正经地朝自己行礼的样子,几乎快要忍不住笑出来,可眼下群臣都在,不好说什么,她只得漾声道,“今日千秋节,诸公不必多礼。大华千秋鼎盛,全托诸公鞠躬尽瘁。”
众臣道,“臣不敢当——”
漱鸢嗯了声,抬袖轻轻挥道,“不耽误诸公入席,诸公先请——”
众臣谢过,那不长不短地队伍却磨磨蹭蹭地走不起来,后头的人往前巴望,也不知怎回事。
原来,是宰相站在那,两脚像是定在地上了似的,走也走不开了。那站在宰相身后的那人却不敢说话,等了片刻,才低声提醒道,“房相,公主说让咱们先走了......”
房相如瞧她瞧得有些出神了,大概是真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眼下他们已经十几天没见,她也真的没来找自己。
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自己才是为思念之情所煎熬的那一方。
房相如这才听见身后那人的提醒,‘啊——’了一声,显然是走神了,连忙抬手轻轻咳嗽起来,尴尬地看了眼漱鸢,只见她死死绷着唇几乎快要大笑出来。
房相如拂袖正经道,“诸君先请,某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随后就到。”
众臣一看,只得环袖拜过宰相,称是,然后又拜别公主,说,“微臣告退。”
房相如站在回廊这头,眼前的那些僚属一个个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走过,光影被他们的身子不断地切开,可他依旧在缝隙中望着那头的漱鸢——见到她如此装扮,竟是头一次。
婀娜妩媚,实在是挪不开眼。
队伍总算走在他前面了。房相如负手看她,她也在对面瞧他。两人在此见面,颇有些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意思。
漱鸢揽袖缓步继续走了起来,房相如一见,也拂袖在这边的回廊与她平行地走着,边走,还忍不住侧头望她。
公主见他如此,忍不住抬袖轻笑,道,“许久未见,房相英姿依旧啊。”
房相如步步跟着她的节奏走着,淡淡一笑,看她看得有些凝神了,目光缱绻,刚要看开口,忽然猛地撞在了回廊的红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