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六年十月清晨,京城刚下过一场濛濛细雨,经水洗过的空气格外清新,混着湿润的木叶香气,是雨后特有的味道。
苏家大门高高悬着红灯笼,挂着红布红绸,门前零星散落着红纸屑、鞭炮碎屑,看得出刚办过一场喜事。
三五个遛早儿的街坊从门前经过,无不露出羡慕的神色,“昨天苏二小姐和探花郎成亲,好家伙,宫里来了一堆赏赐不说,禁卫军还给花轿开道,这排场赶上嫁公主了,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家。”
“这是给苏二小姐撑腰。”一个半老徐娘神神秘秘道,“都二十一的老姑娘了,才出嫁……苏家是怕她在婆家受欺负。”
旁边的男子不屑道:“二十一咋了?照样是她挑人,不是人挑她,也不看看多少人挤破头想当苏家的女婿。”
一个老者插嘴说:“要不说苏家运道好呢,头些年都快被挤兑死了,结果怎么着?嘿!谁也耐不住人家有个好闺女!皇上登基都五年多了,后宫还只皇后一人,二子一女皆是正宫所出。皇后荣宠无限,苏家自然也水涨船高。”
“那为什么苏老爷不做官,就领着一个有名无权的爵位?”一个年轻的书生不解道。
旁人面面相觑,不自然地笑了几声,打个哈哈把这话题绕过去了。
那几人渐行渐远,谁也没注意,一个单手单脚的男人拄着拐,岣嵝着身子顺着墙角踽踽而过。
他身后背着一个鼓鼓红布包袱,里面应是包裹着罐子之类的东西。
从苏家大门前经过的时候,他住了脚,下意识地望了望内宅的方向。
他的脸非常瘦削,鼻梁高挺,鼻翼两侧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肤色黄黑,看上去像四十多岁,只看向苏家的一双眼睛偶有波光流转,显示他仍在壮年之中。
项良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到苏家门口,他这次回京,是来迎姨母的遗骸回乡安葬的。
今年中元节前,艾嬷嬷死了。
自从他离京赶往西域,艾嬷嬷就从天牢里挪到一处小院——就是当初木里唐软禁苏媚的那处小院。
皇上并未苛待她,没打骂她,没让她做苦工,更没任由看守的宦官折磨她,一般的吃食衣物都不少她的,但就是不让她出院门,也不让她和别人接触。
艾嬷嬷熬不住,自尽了。
皇上没瞒着项良,令他带艾嬷嬷回她日思夜想的故乡安葬,并格外开恩,令他不必再煽动阿巴儿残余族人的情绪。
于是时隔五年,项良终于回到了京城,但他不准备待很久,皇上对他的怒气始终未消,若要活命,他须得尽快离京,回到西域去。
草草火化姨母后,他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早已听见那几人的议论声,他以为内心应是毫无起伏,但很奇怪,那颗如磐石一般坚硬的心,就像大漠里被风腐蚀的石头,瞬间破碎。
他觉得自己就和姨母一样,流放到被遗忘的角落,以前过往种种,都被人抹去了。
项良自嘲一笑,后悔么?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门开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由七八个侍从簇拥着出来,和他打了个照面。
项良忙把头一低,拄着拐,笃笃地去了。
苏皓盯着他的背影,恍惚觉得有几分面熟。
“少爷?”旁边的小书童见他不走了,提醒道,“今儿个要拜见先生,那是皇上特地从南边请过来的大儒,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晚去。”
苏皓忙把思绪扯回来,笑道:“知道了,不能忘礼数,不能仗着姐姐的身份妄自尊大,不能让人诟病苏家和姐姐,一天念叨八百遍,我耳朵都长茧子啦!”
书童牵过来马,一面放马凳,一面笑嘻嘻讨巧道:“京城多好啊,您好好用功读书,小的跟着伺候您也不用回乡下。爷儿,你就当可怜可怜小的们,小的还想多看看京城的景儿呢!”
苏皓翻身上马,随口应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昨儿个燕儿姐姐不是说了么?大姐姐肯定不会让咱们再回老家。如今是爹爹想回去,娘不想回去,可最终还得看大姐姐的意思。”
他说的没错,苏媚这回铁了心不让苏家离京了。
“五年了,现在朝野局势稳定,爹爹不入仕,小弟才十二岁,苏家用不着怕这怕那。”苏媚现在说话很有上位者的气势。
孟氏望着女儿欣慰道:“好,我回去就和那个老顽固讲,你在宫里,姝儿嫁到京城,皓儿也在京城求学,我所有牵挂都在这里,要回去他自己回去,我是不走的。”
苏媚顽笑道,“皇上前些日子还说,国丈太谨小慎微了,就留在京城做个富贵闲人吧。难道皇上的圣旨父亲也敢违抗?皇上的意思很明确,您回去和父亲一说,他就能明白。你们再约束好苏家族人,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孟氏说:“二房的人都留在老家,令族长好生管教着,出不了乱子。我听说……今年大朝会,那个阿日善公主又要来?”
“对,这是皇上登基以来首次大朝会,能朝贺的自然都要来。”苏媚点点头,对上母亲略显担忧的目光,不由笑道,“没事,前年和硕特汗刚表露和亲的意思,皇上就回绝了。”
孟氏疑惑道:“阿日善能善罢甘休?当年她闹的动静可不小呢。”
“她只能接受。”苏媚轻蔑地说,“一国之君威严不可侵犯,不是她一个异族公主可以多做纠缠的。再说当年为什么要开互市,还不是和硕特汗假借联姻之意,从废帝手里敲诈出来的?得陇望蜀也得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孟氏吁口气,道:“只盼大朝会上阿日善不要胡闹就好,我可记得当年她在宴会上大打出手的事。”
想起阿日善痛揍石若樱的旧事,苏媚也禁不住失笑,仍是安慰母亲说:“她不敢的,和硕特汗又不傻。若她胡闹,正好给皇上出兵的理由。”
孟氏怔了怔,不太明白这话的含义,但她知道这个话题不宜深入展开,转而说起二女儿出嫁的场面。
说到兴头上,母女二人是笑声连连,加上燕儿福嬷嬷在旁凑趣,整个凤仪宫都热闹了不少。
华灯初上,料峭夜风吹得凤仪宫廊庑下的玻璃宫灯微微晃动,影影绰绰朦胧一片。
萧易踏着一地淡淡的红光踱到暖阁门前,没有急着进门,在熏炉旁略站了会儿,去掉身上的寒气后,才挑帘进屋。
煌煌烛火下,苏媚穿着家常小袄斜倚在暖炕上,正低头做针线活。
“叫宫人去做就好,小心熬坏了眼睛。”萧易挨着她坐下,凑近一瞧,笑了,“给我的?”
苏媚斜睨他一眼,眼角带笑,似嗔似喜,“贴身小衣,难道我也交给宫人做去?也不知你哪儿那么多毛病,别人做的一概不穿,可是不怕我累。”
“明天再做,陪我说说话。”萧易从她手中拿走衣服,双目灼灼的,十分得意的样子,“废帝割让给南安国的那片土地,我拿回来了!”
苏媚又惊又喜,“他们同意了?”
“边打边谈,逼得他们不得不谈和。”萧易道,“去年开始,西南边境接连几场不大不小的战事,彻底打怕了他们。今天南安国王的国书递交上来了,他们交还土地,年纳岁贡。”
“皇上好厉害!”苏媚环住他的脖子,咯咯笑道,“先帝废帝都头疼的边境问题,到你手里不出六年就解决了!”
萧易笑道:“降服边陲小国其实不难,关键看为君者有没有这个决心,先帝晚年陷于立储之争,顾及不了太多,而废帝就是个废物!我韬光养晦四年多,总算是出了口气。”
“西南边境消停了,西北边境的格尔翰国起了内乱……项良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应是幸存的阿巴儿人想分一杯羹。反正他们那边越乱,边境上我们就越有利,哈密卫的势力可以再往西一些。如此一来,辽东可集中力量对付鞑靼人……还有国库……”
萧易搂着她,话音越来越低,有些心不在焉地把手伸进去,慢慢摩挲着她温软滑腻的肌肤。
苏媚嘤咛几声,浑身又酥又麻,轻轻推了他几下,“你还没用过晚膳,稍停停。”
宫婢早极有眼色地退出暖阁,此时屋里没了旁人,萧易更加肆无忌惮,咬着苏媚的耳朵道:“秀色可餐,不用吃饭!再给朕生个小公主如何?”
熟悉的苦味香萦绕鼻尖,如雨后的青草香,如此的好闻,就像阳光、雨滴、木叶……苏媚埋在萧易的脖颈间,不由自主深深呼吸着。
他身上的味道总能让她分外的安心。
“萧易……”她紧紧拥着他,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这世上,唯有她可以唤出口的名字。
层层帷幔落下,如水的月光从窗子照进来,照在衣角的并蒂莲上,鲜亮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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