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是逼仄的窄巷,没有一棵树,地面用暗灰色的石砖铺就,墙也是暗灰色的,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苏姝跟在项良后面,一路七拐八拐,墙壁、地面到处都是一模一样,似乎走了很远,又似乎一直在原地打转儿。
终于来到一处黑漆院门,明晃晃一把大铁锁,门口立着两个满脸横肉的守卫,一个抱着胳膊靠在墙上,一个懒懒散散地坐在台阶上,看见项良过来忙起身问好。
项良略一颔首道:“开门。”
院子也是灰突突了无生气的样子,角落里一棵光秃秃的不知名枯树,旁边的窗子紧紧关闭。
很静,没有人看守,更让苏姝惊讶的是,这里的院墙竟比屋舍高出一大截!
就好像是专门为囚犯准备的住处。
一想到姐姐关在这个地方,苏姝不禁心头一酸,看项良的目光又多了一层愤恨。
项良停下脚步,回身说道:“皇后就在堂屋,房门没锁。”
苏姝垂下头不去看他——她怕自己藏不住眼中的恨意。
院子里没有别人,院门虚掩着,外面的守卫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苏姝浑身微微颤抖,轻轻啜泣道:“我最后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项良背着手,默不作声注视着那棵枯树,良久没有回答。
苏姝惨然笑了一声,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项良,你可以抱抱我吗?”
项良终于开口说:“没有意义。”
“你好狠心!”苏姝深吸一口气,抬头看过来,目中已是泪光点点,“我全心全意念着你,你却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如今我的心被你扎得千疮百孔,你却连最后一点慰藉都不给我!”
项良眼神中现出一丝不忍和挣扎,犹豫了下,终是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苏姝。
“为什么会这样?项良,我好喜欢好喜欢你……”苏姝喃喃说着,踮起脚尖,抖着手,慢慢地攀上了他的肩膀,他的脖子。
不算灿烂的阳光下,她指尖透出一点冷芒。
苏姝猛地一挥手,碎瓷片从他脖颈上划过,然项良也是反应极快,瓷片划破皮肤的同时,就侧头向旁一躲,顺势将苏姝推了出去。
苏姝猝不及防,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她头一回做这种事,心慌手抖,力气又小,只在项良脖子上划出一道两寸来长的伤口,看着血流出来不少,但并未伤到要害。
项良一声未吭,因此并未惊动院门外的两个护卫。
他目光沉沉地盯视苏姝一眼,撕下袍角草草包扎好伤口,冷声道:“解气了么?你姐姐就在前面屋子,自己进去吧。”
苏姝死死咬着嘴唇,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爬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房门前,唤道:“姐姐。”
房门很快从内打开,燕儿的惊呼声随之响起,接着便是苏姝低低的哭声。
燕儿搀扶着苏姝,狠狠剐一眼项良,“咣当”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从始至终,苏姝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项良在原地僵立半晌,脑子一阵迷惘,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恍惚中,只觉心中某处有什么东西坍塌了,破碎了。
心碎了应该是疼的,但与幼年遭受的折辱苦楚比起来,这点痛似乎是微不足道的。
这种结果他早就料到的,如今反倒莫名其妙伤感起来了,真是可笑!
项良自嘲般笑了笑,转身大踏步离去。
苏媚乍见妹妹,惊得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捧着她的右手急急问道:“怎么回事?谁伤了你?是不是项良那个混蛋?”
苏姝这才发觉因太过用力,手被碎瓷片划破了好几道口子。
“是我自己弄伤的。”苏姝的神色非常疲惫,缓缓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苏媚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嗔怪道:“他功夫了得,你和他较什么劲?如果他恼羞成怒下狠手怎么办?好汉不吃眼前亏,该服软就得服软!”
苏姝的一脸愧色,“我实在气不过……我真没用,总给你和姐夫添麻烦。”
“别这么想,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苏媚柔声安慰道,看着妹妹的手不免发愁,“这里没有金疮药,不知道他们肯不肯给……”
忽然她话音一顿,若有所思盯着苏姝衣襟上几滴血渍。
“或许有办法往外递消息了。”苏媚眼神微闪,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苏姝和燕儿不明所以地互相对视一眼,燕儿忙问道:“娘娘,您想出什么法子了?”
“你来……”苏媚招手叫过燕儿,低声耳语几句。
燕儿眼睛一亮,“这有什么难的,奴婢不怕!”
几只乌鸦掠过天际,停在院门屋檐上,黑黢黢的眼睛直勾勾盯下头两个守卫。
“晦气。”一个守卫捡起碎石子狠狠扔过去。
乌鸦唿地飞起,嘎嘎怪叫着在天上盘旋不定,又落在屋檐上。
那守卫啐了一口,待要再轰,却听院内响起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板拍得山响,接着是女人惊恐慌张的哭喊声:“不好啦!娘娘小产啦——”
两个守卫头皮一紧,教主和艾嬷嬷都交代过,里面的人不能出半点差错,尤其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他俩赶紧打开门,跑到房门前抻着脖子一看,只见皇后脸色惨白,捂着肚子躺在塌上,衣裙上血迹点点,旁边的姑娘的手也染了血迹,明显吓傻了,张着手不知所措,只是哭个不停。
燕儿满手是血,愤怒地喊叫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郎中!娘娘要不……如果孩子保不住,你们谁也活不了!”
守卫们犹豫了下,迅速拿定注意,一个留在院门继续守着,一个立时跑出去报信。
燕儿偷偷觑着外头,悄声道:“娘娘,皇上会注意到吗?”
“我不知道,我赌的是皇上更看重我的声誉,还是更看重我的安危。”苏媚几不可察叹口气。
她不知道,昨晚萧易刚接到她失踪的消息,就将京城整个儿锁死了。
凌晨时分,御书房的气氛冷到了极点,萧易目中露出凶狠的光,指尖捏得发白,“还没查到下落,朕是养了一帮饭桶么!刘卿家,皇后叫你拿人,人呢?”
刘府尹被他狠戾的声调吓得一哆嗦,叩头道:“微臣得令就带人捉拿木里唐,可他早不见了踪影。”
“项良还有艾嬷嬷呢?”
“回皇上话,也……没有。”刘府尹苦着脸道,“皇后失踪地点方圆三十里都搜遍了,再搜,就到外城了。但守门将士说,昨晚宵禁后城门从没打开过。”
眼见皇上又要发怒,蔡总管忙道:“内城所有地方刘大人都搜遍了?”
刘府尹支支吾吾说:“呃,微臣怕事情闹得太大对皇后声誉有影响,就……没搜王公重臣的府宅。”
“废帝余孽,这个托辞不好用?再说有朕在,谁敢说三道四?搜!”萧易冷声道,“没朕的旨意,不许开城门,全城禁严,闲杂人等不准上街,店铺不准营业,三班衙役、五城兵马司、禁卫军所有人马全部上阵,就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刘府尹唯唯诺诺迭声应是,擦着冷汗下去了。
少倾,萧易吩咐蔡总管道:“朕想来想去,保不齐他们给朕来个灯下黑,你派人去潜邸搜查,注意悄悄的。”
蔡总管纳罕道:“潜邸早锁了,没您的手令寻常人进不去。”
“艾嬷嬷也许有府里的钥匙,她掌管王府数年,比朕还熟悉府里的构造。而且春天的时候,府里内外都翻修了一遍,也是她过手经办,谁知道她有没有做手脚。”萧易暗自咬牙,“朕只当她是母后的心腹绝不会害朕,哼,朕看错了人!”
蔡总管不便对此多发表见解,事不宜迟,低头领命而去。
天光逐渐大亮,烛台上红泪堆得老高,忽悠忽悠的烛火微微一颤,灭了。
御书房没有人伺候,静得能听到门外宫人们蹑手蹑脚走路的声音。
手无意识地扫过腰际悬着的荷包,萧易怔楞了下,珍珠珊瑚八仙荷包,是她亲手缝制的。
一种巨大的恐慌感浪潮一般涌上来,几乎要把萧易淹没,无法呼吸,心痛得要裂开了,以至于萧易不得不弯下腰,用力抵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皇上!”刚迈过门槛的福嬷嬷见状,差点把端着的托盘扔掉,急急上前,又是揉胸口,又是顺后背,忙不迭喊御医。
“不必了。”萧易重重透出口气,虚脱般靠在椅背上,慢慢道,“凡是劫持人质的,必然有所求,但是一晚上过去了,他们怎么还没消息?”
“可能伺机而动吧,要不然就是害怕了。”福嬷嬷说,“就凭他们几个人,翻不了天!”
内侍在门口探了下头,禀报道:“皇上,徐邦彦求见,手里拿着封信,说事关重大,必须即刻面圣。”
一听“信”,萧易马上警醒过来,大喝道:“宣!”
不多时,徐邦彦满头大汗跑进来,他连朝服都没穿,袍子前襟的纽扣也系错了位置,头发稍显蓬松凌乱,竟是连“御前失仪”的罪名也顾不得了。
“皇上,信……早起我家门房发现的。”徐邦彦双手捧着信迎头拜倒,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
福嬷嬷不等吩咐,已接过信呈递萧易。
萧易飞快看完,冷笑道:“他倒是谨慎,利用你给朕传信。此事还有谁知道?”
“没了,只有微臣一人看过信。”徐邦彦跑得口干,舔了下嘴角继续说,“木里唐那贼子,竟让您单独去西郊妃陵!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什么都不如皇上安危重要,万万不可涉险。”
“少拿话激朕,当心朕要你的脑袋!”萧易没好气瞪他一眼,“皇后在他手里,就是再危险朕也要去!”
徐邦彦一缩脖子,看着是害怕了,然脸上立时少了许多刚进来时的慌乱,“皇上,要弄清楚他目的是什么,才好对付他。”
“朕知道他要什么,带上空白的圣旨和御玺。”萧易看着手里的信件冷笑道,“妃陵荒僻,却也有守陵的宦官和侍卫,他有胆量去那里,定然是有所依仗。”
正说着话,蔡总管没有通禀就一脚跨进来,“皇上,街面上有动静!有两个人挨家敲药铺子的门,要抓安胎药!顺天府怕打草惊蛇,一路偷偷跟着,没敢拿人。”
萧易目光霍地一跳,“多派人手,给朕端了他们的老巢!”
“是。”蔡总管躬身道,看了一眼换上青色长袍的萧易,忍不住问道,“您要出宫?”
萧易回身冷冷一笑,“对,朕要好好和‘舅舅’叙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