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冰雪消融,南面吹来的风虽不似冬日那般凛冽刺骨,却仍是透着丝丝的寒气。
苏媚生就畏寒,身上仍穿着厚厚的冬衣,而苏姝已是换了略薄的春装,葱黄比甲白绫袄,月白百褶长裙掩住纤纤玉足,迎风而立,仿若料峭春风中一支迎春花,虽看似柔弱纤细,却是金英翠萼无比的灿烂。
苏媚一边和父母拉家常,一边不动声色打量妹妹,见她脸上一直带笑,却是时不时的发呆,便知这丫头定然有心事。
一家人其乐融融用过午饭,苏尚清和萧易去书房谈论朝务去了,孟氏素来有午休的习惯,自去安歇不提。
春光明媚,湛蓝高远的天际上飞着几只风筝,苏皓瞧见,羡慕得不得了,坐在廊下,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天空,那副渴望的表情看得苏媚忍不住发笑。
她说:“用不着羡慕别人家,放个风筝还不简单?燕儿,去库房里找找有没有现成的,若没有,让蔡管家赶紧买几个去。”
不过两刻钟燕儿就回来了,手里举着一只大大的蝴蝶风筝,足有半人高,“库房里还真有,艾嬷嬷说前几日刚扎好的,她想着小少爷不定什么时候过府玩,就提前备下了。”
苏媚不禁讶然,自那次艾嬷嬷的谎话被她戳破,就对她不咸不淡的,也很少出现在她面前,而且艾嬷嬷言谈中总不大瞧得起苏家的样子,这次反倒主动献殷勤,当真奇怪!
苏皓一见风筝,登时坐不住了,眼巴巴瞅着姐姐:“陪我玩好不好?”
苏媚笑道:“走走,咱们去后园子,王府花园可大了,一个湖面就抵得上咱家宅院,等天热了姐姐带你们划船玩。我还叫人修了秋千架子,姝儿,这次你可以荡个痛快喽!”
几人走出王府正殿,从月洞门循着曲曲折折的鹅卵石小路进了西花园,穿过一带冬青灌木丛,便见前面豁然开朗,一片翠绿的空场子,湖面微波荡漾,岸边柳丝如云,杏蕊吐白,黄鹂春燕在枝头婉转啼鸣,长廊亭台掩映在湖光山色之中,端得是二月好春光!
苏皓张开小手又蹦又跳,在草地上来回撒欢儿,活泼得像头小马驹。
苏媚吩咐燕儿善水并两个壮实婆子陪他放风筝往,把妹妹扯到杏林旁的秋千架,悄悄问道:“是不是有心事,能和姐姐说说吗?”
苏姝坐在秋千上,低着头沉默不语,只是一下一下悠悠轻荡。
苏媚没有催她,静静等着她开口。
许久,苏姝才说:“爹爹觉得他的一个学生不错,想把我许给那人。”
苏媚愣了片刻,看妹妹的样子,便知她并不中意这门亲事,“你见过那人没有?”
“其实你出嫁那天,娘就让我隔着屏风偷偷相看那人。他姓卢,两榜进士出身,是翰林院的编修,家世也不错,医学世家,出了好几位太医院院判。”
卢?苏媚一下子想到卢太医,强行把卢老头那张老脸轰出脑海,顿了顿又道:“咱们父母比一般人开明通达,你若不愿意,他们不会勉强你。”
风吹过,杏花如雪般漫天飞舞。
苏姝笑了笑,说:“他曾经暗中帮过父亲,咱家落难的时候他也没有落井下石,对父亲一直很尊敬。家里对他很满意,我想着,要不就答应了吧,相敬如宾,平淡安稳,也没什么不好的。”
苏媚皱眉道:“嫁人千万不能凑合,一定要找个情投意合的人,不然成亲以后就是软刀子割肉,折磨你一辈子!”
苏姝出神地望着满树的杏花,久久才长吁口气,巧笑道:“父母的眼光总比我要好,算了,反正也没逼我一定嫁给他,不过见了两三次面,且等等再说。”
苏媚迟疑了很久,还是问了出来,“你是不是还喜欢着项良?”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但即便是这样,苏姝还是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否认道:“不不,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明知道和他不合适,我怎会自寻烦恼?”
“不说这些,婚姻大事,媒妁之言,还是听父母安排的好。”苏姝索性站在秋千上,笑嘻嘻说,“姐,推我一把!”
越是急于否认,越是说明心里有他!苏媚的心微微一颤,心疼地望着妹妹,“姐姐要推你了,抓紧。”
秋千荡得老高,苏姝的笑声也随风传出去老远。
那笑声清脆,如清澈的泉水一路欢歌着,从山间叮叮咚咚流淌而出,引得柳林旁路过的项良也不由自主地张望。
待看清是苏家二小姐,他先是一怔,紧接着迅速收回目光。
呼啦啦,一只大大的蝴蝶风筝划过,跌跌撞撞一头栽下来,正挂在大柳树树梢,晃晃悠悠,颤颤巍巍的,居高临下看着地面上的人们。
四五个丫鬟婆子簇拥着苏皓过来,仰着脖子望望高高挂在树梢的风筝,均是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燕儿眼尖,一下看到五十步开外的项良,忙挥手招呼道:“项统领,帮小少爷取下风筝好不好?”
那大柳树三丈来高,普通人爬到树梢着实不易,但在项良眼中,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
他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苏皓是王爷的小舅子,凭王爷对王妃的宠爱劲儿,这个苏皓也快和半个小主子差不多了。
项良顺着树干手脚并用,蹭蹭几下就爬到树桠。
下面的苏皓两只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中全是星星,拍着巴掌连连惊叹:“好厉害,这是飞上去的吧!”
此时项良已经够到了风筝,待要下去时,鬼神神差的,他往杏林望了一眼。
杏花如雨,衣袂翻飞,秋千上的少女宛若空中绽放的一朵花。
今日的天气好得出奇,湛蓝的天空中,白云如野马群般从头顶上奔腾而过,周遭很静,树下孩童的欢呼声他听不到了,唯有她的声音如此清晰。
风过树梢,带来远处不知名的花香,柳枝儿不甘寂寞似地轻点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项统领?”燕儿纳闷他怎么还不下来,扯着嗓子叫,“拿到风筝了吗?”
项良猛然回过神,赶忙下树。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怎么回事,脚下一滑,身体登时失去平衡,枝枝叶叶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在众人的惊呼中,头下脚上直直坠向地面。
好在他功夫不错,半空硬生生将劲腰一拧,愣是来了个鹞子翻身,总算是平安落了地。
不过脚好像扭了一下。
项良不禁苦笑:好像每次遇见她,都要受点伤。
苏皓已是看得目瞪口呆,对他的钦佩更深了一层,于是风筝也不玩了,拉着项良的袖子说:“哥哥,教我飞飞!”
项良把风筝递给燕儿,蹲下身温声道:“小少爷,项良不过王府侍卫,你叫我哥哥不合适。苏家历来诗书为重,你应把精力放在读书上,若想学功夫,也必须经过苏老爷的同意。”
苏皓似懂非懂点点头,没有死缠烂打地哭闹不休,小胖手指着上空,说:“能带我飞飞吗?”
项良微微一笑,双手举起苏皓往肩头一放,深吸口气,双膝微弯,纵身一跃,轻轻巧巧落在假山石上,又一跳,便停在回廊顶上,旋即足尖轻点几下,这次又坐在亭子上。
苏皓又是尖叫又是大笑,兴奋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林子。
“这是和谁玩呢,这么高兴?”苏媚纳罕道,“我在家都没听过他这样笑过。”
苏姝笑道:“咱们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却见苏尚清和孟氏携手慢悠悠走近,苏媚奇道:“爹爹来了,王爷呢?”
苏尚清道:“宫里来了赏赐,还有代太后问话的,我在场不合适,就出来走走。”
“来的是谁?人在哪儿?”苏媚敏锐察觉到不对劲,“竟没人回禀我!”
苏尚清认为女儿有点大惊小怪:“是单独给王爷的,许是人家母子间的事。来了两个内宦,还有一个年轻的妇人,看打扮不像宫婢,听说话好像和王爷挺熟的。”
苏媚的脸立时阴云密布,二话不说抬脚就走。
苏尚清看着她气汹汹的样子,一时摸不到头脑,“这丫头好大的火气,竟像去找人拼命的架势。”
孟氏也不明白,担心女儿女婿起口角,顿时也没了逛园子的心情,“咱们也回去吧,省得连个劝架的都没有。”
书房只有萧易和石若樱二人。
石若樱无奈叹道:“我本不想来的,奈何太后定要我来,说交给别人办她不放心——只几句话,我说完就走。”
萧易眼中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仿佛在说,你也好,别的宫人也好,都一样。
石若樱嘴唇微抿,脸颊微侧,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与苏媚很是相似。若再仔细看看,她今日的妆容多了几分妩媚,颇有点儿苏媚的风韵仪态。
但听她话音柔媚,“太后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也好,皇上也好,都是她的心尖尖。你自小沉稳懂事,从不让人操心,一直都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今后也要如此下去才好。”
她顿了顿,暗中打量着萧易,见他仍是无动于衷,只好继续道:“皇上性子急躁了些,登基以来内忧外患,他的压力太大了。对你或许分外严厉,只因骨肉亲爱,难免爱之深责之切,仍不失为一位好兄长。”
“你切勿偏听小人之言,只图意气之争,反倒坏了兄弟感情。同样的话,哀家也和皇上说了。”石若樱起身在屋里看似漫无目的地踱了几步,说,“他毕竟是君,你是臣,就算为了自保,也不要和皇上再拧着来了。”
语音落下,室内静得鸦雀无声,几缕香烟从狮首云龙纹紫铜小香炉中丝丝袅袅升起,逐渐消失在寂静的空气中。
良久,萧易方沉声答道:“请石夫人转告太后,母后的话儿臣记下了。”
石若樱微微喘口气,好像放下一块大石头似的,浅笑道:“凡是做母亲的,没有不盼着孩子好的,王爷能体谅太后一片苦心,想必太后也会倍感欣慰。”
她轻轻嗅了几下,问道:“这香味好独特,是什么香?”
“苦味香,王妃亲手调制的熏香。”想到苏媚,萧易板着的脸也不禁浮现一丝笑容。
石若樱好奇地掀开香炉盖子,拿香铲扒拉几下,笑着说:“她还挺多才多艺的,这等熏香,便是太后那里也没有。”
说着,随手旁边的香盒里拈起两块香燃了,添进香炉里,随即盖上了盖子,不经意间往萧易跟前挪了挪。
她走到门口道:“话已传到,我走了。”
香炉里的香冒出一阵白烟,不多时,屋里的香味变了,清冽的苦味中,含着令人着迷的香甜味。
萧易一怔,这是第二次闻到这种香味了,上次闻到后,很有段时间神思恍惚,做什么也提不起劲儿来,不知为何总想念这股味道。
他心里觉得有问题,但是身体变得软绵绵没有力气,轻飘飘的,世界突然变得飘忽和虚幻,诡异,但是说不出的愉悦。
石若樱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可恨她还把门关上了。
萧易晃晃脑袋,极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拿起茶盏重重往地上一掷,咬着牙说:“来人!”
门外的石若樱听见声响,暗道要糟,当即头也不回,拎起裙角就急匆匆往外走。
廊下的侍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顾着进去瞧主子,一时也没人拦她。
石若樱大喜,眼看就要出院门了,不料迎头碰见了苏媚。
苏媚见她神色慌张,便知准没好事,立即喝令左右:“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