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微微一怔,随即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你在医院没醒,傅思铭说你把公司的股份转移到了我名下,需要我来决策。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废了不少钱。”
晏榕用左手撑着桌面,半边身体靠在桌子上,“这点钱不算什么。你处理得很好。换做我,也不能更好……要不是你在,其他人找不到完整的图纸,估计花钱也修复不好,多亏那时候我画图,你都在我身边看着……”
沉默片刻。
从前的往事回忆起来并不算甜美,更多是遗憾和唏嘘。
杜蘅低低地说道,“回上海后,公司股份还给你。我不需要。还有其他东西,那些基金和房产……以后你不要做这样的事。”
“嗯。我不会再做这些让你为难的事情了。也不会再纠缠你了。”
杜蘅抬头朝晏榕看去,但额前碎发遮挡了晏榕的表情,只能看出他的皮肤比以往还要白皙许多,有种不真实的疏离感。
“刚才我对我爸说的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不要有负担,就算不是你,我也早就想和他说这些,我既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孩子,为什么要结婚呢,我想要的家庭也不是这样……咳——”晏榕低着头,话还没有说完,整个身体就明显晃动了一下。
杜蘅立即冲上来,到晏榕身前半步又停住。
他仔细查看晏榕的脸色,脑海中不断闪过晏榕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片段。
他颤声道,“我送你去医院。”
晏榕摆摆手,“不用,艾伦在外面,你去叫他进来。”
****
艾伦开车将晏榕送去最近的医院。
晏榕不能再长途奔波,当天在医院做了全套检查,然后住下。
杜蘅一路跟着,心情忐忑地等到晚上九点多,医生允许探视后才进去。
这回的阵仗没上次那么吓人,至少七七八八的仪器没那么多,进到病房后,看到晏榕好好的躺在那里,杜蘅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把外面买来的豆腐汤放在晏榕床头,借着病房柔和的灯光,他看到晏榕手背上,薄薄的皮肤下青色的经脉清晰可见,还看到晏榕右手臂上缠绕的层层绷带,他又想起那天车上的血迹,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那么难受。
晏榕一向霸道强悍,脆弱起来便格外心惊。
他不想看到晏榕这样,他不忍看到晏榕这样。如果可以,他想无时无刻不陪在晏榕身边,看着他痊愈,看着他手臂上的绷带拆下来,可以重新画画作图。
但是他不能。
几次三番经过这些事情,他不得不承认,正如商陆所说,他心里放不下晏榕,哪怕他在晏榕的名字上加上一道又一道封印,晏榕依然是他最关心的人。
不管他如何抵抗,也抵抗不了内心深处对晏榕的感情。
他相信晏榕在这短短几个月里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若要重头再来,不行。
眼前是他想共度一生的人,也是他避之不及的人,如此矛盾,如此可笑。
他将目光从晏榕的手臂上移开,轻声说道,“谢谢你。”
晏榕也没有看杜蘅,他垂着眼睛,睫毛似鸦羽般笼罩下来,“不用,要说谢谢也该是我。如果你非要谢谢我的话,那就原谅我从前做的那些事吧。”
他俩之间,纠缠至今,其实早就分不清谁对谁错,谁欠谁更多一点。
杜蘅没正面回答,半晌后说道,“你这几天不要再走动,公寓的事我会处理好,你在医院好好呆着。”
晏榕,“嗯。我看了进度,后面的事情你可以放心交给韩峥做。至于康成投资那边……”
晏榕声音一沉,“我会处理好,该让他们负责的一样不会少。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他们影响到你的生活。”
杜蘅,“嗯。”
一阵沉默。
晏榕抬起头,“你如果要走的话,让艾伦送你。”
“好。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晏榕看着他,安安静静。那双闪耀着星辰,曾让杜蘅沉迷的琥珀色眼睛,里面的光芒仿佛被悉数浇灭。
杜蘅暗自掐了掐掌心,让那种酸涩的感觉从心脏的位置往四肢百骸释放流淌开去。
他不能留下,难得晏榕终于放下,他不能再犹疑,他和晏榕的关系止步于此最好。
“杜蘅……”须臾,房间里传来晏榕的声音,像一声轻柔的梦呓。
但杜蘅已经走到了门口,他的身影,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放在把手上的手顿了一下,短促地停顿,又迅速关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
****
一周后,积木公寓的修复工作告一段落,在秋锦葵的连番催促下,杜蘅把余下的事情转交给韩峥,独自返回上海。
他遭遇许龙袭击的这半个多月以来,锦蘅工作室在秋锦葵的主导下运行良好,搬了新的办公室,新招的员工也已悉数到位。
如今的锦蘅,在他和秋锦葵的努力之下,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设计部只有三个人员工的小作坊了,现在的设计部有二十多个设计师,整个公司的规模也比之前翻了三倍有余,名声更是鹊起。
更大的规模意味着更大的责任,杜蘅不敢懈怠。
回到上海后,除了工作更加忙碌紧张,其他一切如旧。
就像回到了晏榕受伤之前,这场意外发生之前,杜蘅照常在家与公司之间,两点一线,波澜不惊。
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晏榕一连二十几天,音讯全无,既没有主动联系他,也不再频繁出现在他眼前。要不是他和傅思铭联系时,知道龙·事务所已平安度过难关,晏榕也已经出院,他都要怀疑晏榕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不过晏榕不来找他也好。
他想起那天晏榕同他说的那些话,字里行间透露着要放下的意思,如果晏榕自己想通,不再执着于他俩的关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相忘于江湖,说不定就是最好的结果。
****
五一过后,上海的气温忽然直线上升,从二十出头直接上升到了三十好几,本来街上还混杂着穿短袖和穿羊毛衫的人,这下全部都恨不得什么都不穿。
杜蘅五一去北京出差半个月,下飞机时被迎面热风一吹,立刻出了一身汗,湿哒哒黏在身上。
他最近行程忙,夏装还没来得及准备,不想夏天就已经到了眼前。。
虹桥落地后还没时间回家,到公司打了个转,又直接赶下一场。
宝格丽在上海宝格丽酒店开周年晚宴,邀请了他参加。
这种晚宴得穿正装,幸好杜蘅在公司里备了西装,备这种不时之需。
就是这样的天气,换成西装三件套实在不怎么令人愉悦。
杜蘅从北京回来,本来就穿着针织衫,刚脱下还没凉爽一分钟,又得一层层穿上更厚的衣服,他一边换衣服,一边重重呼了口气,对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发邮件的秋锦葵说,“明天和建越是几点的会?晚的话我先去新家收拾一下,再买点夏天的衣服。”
他在上次看的房子里挑了一个两居室,房子不算大,而且要一年一签,稳定性不高,但胜在离公司近,房子布局和采光也好,位置就在长泰公馆附近,从阳台望出去,能看到长泰公馆后院里满墙的海棠花。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再反复跑中介,最后还是订了这个。
秋锦葵发好邮件,托腮看他,“别想了,网购吧,明天上午十点建越的人就过来开会。”
杜蘅正在考虑要不要系领带,闻言叹了口气,“行吧……会议资料你同步我一份。”
秋锦葵,“刚抄送给你了,你路上看看……啧,你最近是不是瘦了?腰可真细,有1尺8没啊?来,让我量一量,羡慕下。”
晚宴上人很多。
宝格丽华灯溢彩的宴会厅里,外面一圈是各式精美的自助点心、酒水,中间围着一张张的小桌子,都是人。
杜蘅如今在这样的场合已经游刃有余,他挑了个有熟人的小桌子,一边吃蛋糕,一边听其他几个设计师聊天。
杜蘅话不多,基本上都是听其他人说话,等问到他,他才回答一两句。这样的性格反倒吸引人,毕竟这个时代太多人说话,却鲜少人善于倾听。
杜蘅自己不说,反而让人总爱询问他的意见,引起他的注意,仿佛被他点评上一两句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今天同桌的人正在谈论今年入围普林兹克奖的名单,杜蘅慢慢吃着面前的巴旦木拿破仑。宝格丽的下午茶和甜点都很有名,但杜蘅觉得拿破仑里的奶油放得太甜,有点腻,质地也不够细腻,不如……
“想想真可惜,我们国家已经很多年没人拿过普林兹克奖了,不知道晏榕什么时候能入围。”
“他今年的曼谷公寓这么轰动,已经被提名亚洲建筑设计奖,再出几个作品,估计快了吧。”
杜蘅刚想到晏榕家厨师做的拿破仑的味道,同桌的人就刚好说道晏榕。
好巧不巧的是,他们刚谈起晏榕,晏榕本人就到了。
杜蘅正低着头听吃东西,远远地响起一阵骚动,耳边传来同桌人的议论,
“看,那是晏榕吗?”
“听说之前他设计的积木公寓出了点问题,看他现在的样子一点没受影响嘛,状态还是很好。”
“要过去打招呼吗?”
因为知道杜蘅和晏榕的关系,有人很不好意思地问杜蘅,“杜工,你要过去吗?”
杜蘅笑笑,“刚才遇到王工,说待会儿有事找我谈,我就不过去了。”
“那行,我们去打个招呼再回来。”
并没有什么王工找过他,杜蘅端着拿破仑换了个地方吃东西,抬头一看,晏榕身边不一会儿就围了很多人,男女皆有。
晏榕今天穿了一套黑丝绒西装,配红宝石的袖扣,绅士优雅。
他的伤看起来已经好了,举止与正常时无异。
离他最近的,是位身姿曼妙的女士。
那位女士穿着大露背缀满珍珠的暗红色丝绒礼服裙,一头大波浪长发,风情万种。她端着一碟红丝绒宝石蛋糕,微微抬着头与晏榕说话。
晏榕似乎没看到他,手里拿着酒杯,与旁边的人说几句,又与那位女士说两句,嘴角挂着懒懒的笑,看起来很漫不经心,又很暧昧。
那才是晏榕的人生,天之骄子,万众簇拥,春风得意马蹄疾,绝不会留恋于某一个人,某一段感情。
杜蘅松了松领带,虽然宴会厅里的冷气很足,但他觉得有点闷,他想今年的夏天到得真早。
他想以后这样的场合他和晏榕应该会常见面,两人保持着现在这样的关系就挺好,没关系,不相干。
这才是他们各自的人生,短暂交叉,长久平行,两个世界。
晏榕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让他经历体会感情的跌宕起伏,然此后余生再无关系。
晚宴大约九点多钟结束。
杜蘅出来时,江上的晚风仍旧燥热。
他把车窗摇下来,领带解开,西装外套脱了扔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城市橘色灯光照耀下的墨色夜空,明朗无云,看来明天又是闷热的一天。
想到明天还要开一天的会……杜蘅沿着南京东路开了一会儿,到路口时一个打转,忽然往徐家汇开去。
他上次从滨江小区搬出来时,太匆忙,只带了当季的秋冬装,夏装收在衣柜最顶上那一格,没带走。
他想晏榕应该不会去那里,自然也不会清理那里的东西,不如趁今晚把衣服和一些零碎东西都带走。
他从前一个人住,为了以防万一忘了带钥匙,会在门口的电表箱里放一把钥匙。他打开电表箱,一摸,钥匙果然还在。
站在门口的时候,有种今夕何夕的感觉。
他之前没想过回来拿东西,甚至刻意回避住在这里的几年,因为在这里有过太多失望与不愉快的往事。
但现在好像好了,轻松了,与那些往事告别了。
昨日都是不可留的昨日。
杜蘅开门进去。
在他刚刚推开门,看到卧室里灯光的同时,光着上半身、手里拿着条内裤的晏榕刚好走出来。
两个人同步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