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7日,申城。
晚上七点,天已经黑了,但白天的暑气还未散去,房间如同一个蒸笼。
杜蘅开门进来,先把生日蛋糕和一袋子菜放在餐桌上,接着把窗户关上,将空调调到22度。
当强烈的冷气“刷”的一下从空间风叶里吹出来,繁霜一般的雾气把他包围,他才觉得自己心里的焦躁被吹熄下去一点。
今天是他二十五岁的生日,他前几天给自己订了生日蛋糕,准备给自己好好庆生。
他有轻微的社恐,虽然和同事相处得很不错,但并不爱下班聚餐、生日聚会之类的,总觉得不自在。
他唯一的一个朋友正在创业的关键阶段,他也不想这个时候打扰到别人。
不料今天上午,晏榕给他打电话,说要过来吃晚饭。
晏榕是他大大大老板。
他在龙建筑设计所分部当设计师,晏榕是龙文化投资集团的创始人兼ceo。
总结起来就是他在晏榕手下一家分公司任职。
除此之外,他们之前还有另一层关系——床伴、pao友。
这层关系往远了说源自七年前的一次相遇。
往近了说,源自四年前的一个晚上,杜蘅见客户时被人灌多了酒,稀里糊涂和晏榕发生了一夜qing。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同居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确定了床伴的关系。
虽然这和杜蘅预想的有些差距……但他还是接受了。
然后一直持续至今。
但现在,这份关系岌岌可危,因为杜蘅单方面想要结束,理性上他想要从这份绝望的关系里抽身,感性上……却还有一点点放不下,最后一点点。
等到这一点点都放下,他就可以毫无遗憾地地和晏榕结束关系,和自己的少年时代说再见了。
截止到今天为止,他和晏榕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没联系、连微信也没有发过。
先是他去外省出差,接着又是晏榕出国去参加一个艺术交流会,两个人各忙各的,回到各自的轨道、仿佛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杜蘅觉得这样挺好的,他终于可以不那么犯贱,妄想奢求一段不可能的感情。
可晏榕忽然给他发消息说要陪他吃生日餐,然后他提前下班,然后在路过甜品店拿生日蛋糕时候,就顺带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一袋子菜——蘑菇、苦瓜、藕片、排骨和鸡肉,都是晏榕喜欢吃的菜。
如果按他自己的口味来庆生,他会选择干煸四季豆、香辣小龙虾、农家小炒肉、辣子鸡、剁椒鱼头这一类重口味的菜,他口味随他妈妈,爱吃辣,但是晏榕肠胃不好,一吃辣就急性肠胃炎。
下意识就选择了晏榕喜欢的、偏爱的东西,这仿佛成了他的一种本能。
他为此感到焦躁。
他伫立在空调出风口前面,等冷风把人吹了个透心凉,才从这种焦躁里缓过来一些。
接着,他去换了一套舒适的冰丝家居服,便提着那一袋子菜进了厨房。
他切菜很快,刀工齐整,不一会儿就将所有菜分门别类切好、放进盘子里,这是长期一个人生活训练出来的技能。
等他做完这些事情,回到客厅,一看挂在墙上的时钟,正好八点。
晏榕说要来,却到现在还没个人影,电话和微信也没有一个。
杜蘅想了想,从茶几上拿起手机,点开微信,翻出和晏榕的对话框,斟酌了一下,用挺客气的措辞问他是否还过来,过来的话几点到,最好提前半小时告诉他,他好开始做菜。
发完消息以后,他顺手往前翻了翻两人的对话框。
他们上一次用微信联系,还是三个月以前,晏榕发了一张设计图给他。
他回了一句“好看”,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再往上拉,前面的内容也都差不多,都是晏榕想起来就发一两条信息给他,他回过去,就……结束了。
他随便拉了几下之后,看着对话框里晏榕的头像发了一会儿呆。
晏榕的头像是他本人的照片,一张侧脸照,泛着浅棕色光泽的中长卷发压到了耳后,侧脸的轮廓非常的深邃迷人,高挺的额头和眉骨,险峰一样鼻子在末尾的地方微微勾回去、从下巴到下颌的线条锋利干脆……每一寸曲线都完美到挑不出任何瑕疵。
世界上最完美的人脸雕刻大概就是这样吧。
杜蘅曾为这张脸着迷,到如今,终于心如止水。
杜蘅站在原地等了大概五分钟,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动静。
这很像晏榕的一贯作风,他很可能一时兴起说要陪他吃饭,但转头被更有趣的事吸引了注意力,就忘了这茬。
天已彻底黑下来,外面是万家灯火的景象,隔着一面人工湖,能看到对面的三口之家正在客厅里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远远看着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热闹与亲近。
杜蘅隔着湖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他曾经对晏榕有过这种幻想,后来发现,终归只是幻想。
他抓着手机躺倒在松软的布艺沙发上,随手抓过一个胖乎乎毛绒绒的兔子玩偶抱在怀里摸了摸。
晏榕不来,他就按原计划做个饭,再吃蛋糕。
不过白天的工作太累,日程紧张,他想葛优瘫一会儿再去做饭。
他刚躺下,手机猛地震动起来。
杜蘅抬起手臂一看,屏幕上的来电人不是晏榕,是晏榕的朋友傅思铭。
因为晏榕的关系,他和傅思铭打过几次交道,关系不远不近,印象不好不坏。晏榕的朋友基本上和晏榕一样,高调张扬。
傅思铭看起来要绅士谦和一些,但也只是看起来。
杜蘅按下接通键,鬼哭狼嚎的歌声跟丧尸潮一样涌出来,他赶紧将拇指按在调低音量的键上、一连按了四五下。
混在五音不全的歌声里,传来傅思铭低沉的声音,“杜蘅?”
杜蘅礼貌道,“你好。”
可能傅思铭自己也听不清,扭头冲什么人叫道,“陆冲你闭嘴,别瞎嚎了。”
陆冲,“咋了?到ktv还不许人唱歌?”
接着那边笑闹着骂了几句,听起来是傅思铭占上风,那吵得人头疼的歌声果然停了下来。
傅思铭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听晏榕说今天你生日,出来玩吗?我们在万利公馆,离你那挺近的。我们也刚到,还没开始唱歌。”
不等杜蘅回答,手机里再次传来陆冲的声音,
“我去,晏榕这享的什么齐人之福,家里放着一个,还跑去美国追一个。杜蘅,你一个人过生日吗?多寂寞啊,晏榕去美国找夏寻了,你别等他了,你来我们这玩……”
傅思铭可能捂着话筒,但声音还是漏了出来,“陆冲,你少说几句会死吗?”
“害,这不是事实吗?晏榕回去罗德岛参加夏寻的毕业典礼,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明天照片就晒得到处都是了。哦,有时差,说不定再过几个小时就有人晒照片出来了。”
那边又吵了几句。
这回傅思铭好像换了个地方,“杜蘅,你过来吗?我们这就三四个人,你来的话我去点个蛋糕,大家热闹一下。”
“我晚上还要加班,就不来了,不好意思。”
杜蘅温声拒绝,声音里不辨喜怒。
傅思铭再邀请了两句,接连被杜蘅拒绝以后,听口气,似乎是不怎么愉快地挂了电话。
和傅思铭打完电话之后,杜蘅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夏寻他知道,晏榕的一个学弟,在设计上的才华除了晏榕,可能没人能压得过,那两个人的关系……算了,不想也罢。
他要把晏榕从他的生活里剔除出去才是。
杜蘅按原本的计划,吃完饭,又吃好蛋糕,许下生日愿望,就去书房工作。
设计图还要再修改一下,虽然他之前已经做好了一稿,但发现有几个地方可以更完善,就带回家里来重做一稿。
这是他第一次担任一个项目的主创设计师,他想好好完成,做出一点成绩。
感情上已经那么失败,至少事业上,他该努力一下。
作图的过程很慢,还要渲染,每张图要等待四十分钟左右,等弄好,外面窗户里的灯光所剩无几。
马上十二点了,说要陪他吃生日餐的晏榕,不仅自己人去了美国,连条微信都没回。
幸好他本来也没抱期望等他。
杜蘅把黑框眼镜取下来,有点疲惫地揉了揉鼻梁两侧,接着从工作台前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洗个澡就睡觉。
但是,距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他的手机在寂静的书房突兀地响了起来。
凌晨、十一点五十分零十五秒,他正合上电脑,要去洗澡,被他留在工作台上的手机发出“嗡嗡”的震动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和杜蘅日常生活有交集的人分三拨,一拨是晏榕那边的人,之前已经联系过;一拨是家人,除了问他要钱,过年过节都未必有问候,要钱的话不会选这个时候;一拨是同事和客户,联系多半是工作,不会半夜来电。
这么晚,谁找他?
他往回走几步,退回到工作台前面,低头一看……
“晏榕”两个大字在漆黑的屏幕上闪闪发光。
晏榕不是去罗德岛设计学院陪夏寻参加毕业典礼吗?
现在那边正是上午十点左右,毕业典礼进行中,怎么这会儿给他打电话。
杜蘅怔忪的当儿,手机似乎响得更急切了,几乎要从桌子上跳起来。
他疑惑地拿起手机,按下接通键,不知道晏榕是要干嘛。
就在这会儿时间,晏榕的声音冲了出来,
“杜蘅,生日快乐!”
晏榕的音色清冷若琴弦,音调倦懒又高傲,一如他的长相,但说出这句话时,仿佛带着炙热的温度,还有那么点谦卑。
杜蘅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一时皱着眉、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但那边似乎很迫不及待,声音甚至有点发抖,充满了懊悔的情绪,
“我……我应该陪你过生日,我本来是要陪你过生日的。”
不仅声音不似往日,就连这语气……和平常的晏榕也相去甚远,杜蘅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冷静地回复道,
“没事,没关系。”
“不,有关系。杜蘅,杜蘅你听我说。我……我的时间不是很多,但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
晏榕激动得有点儿语无伦次,
“我马上回上海找你,你等我。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以后……你别走,别辞职,别离开我,好吗?”
杜蘅的眉头皱得比刚才更深了,他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把眼睛闭上两秒才睁开、仔仔细细看了遍屏幕上的名字,是晏榕没错。
但晏榕居然会说,我知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