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呢?”
镇国公陆岚上完早朝回家,看着迎上前来的管家,随口问道。
“世子在书房看书。”
管家低头行礼间,语带笑意地回答。
“没去找他的狐朋狗友?”
镇国公听到管家的回答,迈出的脚步一愣,转头朝管家确认道。
“早上出去了趟,没多久就回家了,然后一直钻进书房没出来过,已有个时辰了。”
管家见镇国公和他样的惊讶,脸上堆起一个满是褶皱的笑容,语言里的欣慰藏也藏不住。
镇国公听闻,威严的眉头舒散开来,心里比听到新皇的夸赞还要来得开心。
“走,随我去看看……”
镇国公超前迈开步,又踟蹰,撸了撸自己的山羊胡,朝管家道:
“屿儿难得投入学业,老夫不宜打断,这样吧,你把屿儿新招的小厮叫来,我问问屿儿的情况。”
“好的,老爷。”
镇国公看着管家远去的身影,袖子甩,朝自己的书房迈步而起,行走间,嘴角隐隐溢出曲调,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才会哼唱的曲子。
***
管家来到陆屿书房外的时候,小福贵正给陆屿添好茶出来。
“孙总管好。”
看到镇国公身边最得力的总管到来,小福贵忙弯腰行礼,但是怕打扰到主子温书,小福贵的声音放低了个度。
孙总管朝小福贵点了点头,觉着这次他家小主子选得奴才是个机灵又懂事的,眼里含着点赏识。
他没有说话,而是朝小福贵招了招手。小福贵会意,脚步轻巧跟着孙总管走人。
小福贵本以为是孙总管要找他问话,没想到找他的是镇国公,顿时有些受宠若惊,想他来国公府这么久,还是第次直接和这位看着就很威严的镇国公说话呢。
不过,激动归激动,小福贵也没忘记礼数。
他朝端坐在书房太师椅上的国公跪地磕头,恭敬行礼问好,然后也没敢抬起头,静静地候着,等国公问话。
“你就是屿儿新招的小厮?”
国公的话带着久经官场的官威,小福贵被国公这听不出喜怒的沉稳话音一震,顿时脊背挺得比笔杆子还要直。
“回老爷话,奴才小福贵,昨儿晚上才开始跟在小主子身边。”
“嗯,少爷今儿出门可有碰到什么人?”
镇国公的语气稍显缓和,像是随意问询孙儿的行程,可他微眯着的眼眸里,却是透露出不解。
到底是什么刺激孙儿主动碰起他十几年来都厌烦的书籍呢?
要知道这许多年来,自己想尽办法,都不能勾起孙子学习的兴趣,可过于严苛,自己又下不了手,最后,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他本以为,孙子这辈子,也不会爱上学习,可今天,孙子不仅主动学习了,还呆就是一个多时辰。
据管家禀报,他从窗口观察过,屿儿一点儿也没有做样子,而是拿起了笔,边看还边写写画画,似乎在做批注。
这……这简直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所以这会儿他实在好奇,是不是孙子早上出门遇到了什么人,收了刺激或者被点醒了,才静下心来的。
“回禀老爷,小主子今天早上出门并没有约见什么人……不过,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小主子撞到了位姑娘。”
因为印象深刻,小福贵就把陆屿的‘偶遇’汇报给了镇国公。
“哦~具体是怎么回事?”
听小福贵的语气,孙子这撞,似乎延伸出什么故事……而且,怎么好端端走路能撞上人家姑娘呢?
镇国公脸上维持着严肃,可那翘起的胡子和眼里含着的浓厚好奇,生生破坏了这官威,当然,小福贵因为始终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回禀老爷,原本奴才跟着少爷在西街走着,走到‘广之斋’附近,少爷忽然停下脚步,奴才朝前方一看,就发现前方迎面而来一个蒙着面纱的窈窕少女。
然后少爷继续前进,可不知怎么就撞到了人家,那姑娘的面纱随之滑落。
奴才原本以为这姑娘面纱背后定是绝色,却不想她左侧脸颊确实绝美动人,可右侧却有大片烧伤,生生破坏了她整个脸颊的美感。”
小福贵说道此处,语气里尽是惋惜,但也没有嫌恶之感,只是对期待的美好事物被破坏的失望。
镇国公听到此处,已经知晓这女子的身份,他不动声色,又继续听小福贵叙述。
“当时,小主子个海底捞月,就把那姑娘的面纱接住了。小主子看那姑娘不知所措,特别君子地帮姑娘戴回了面纱,为了安抚姑娘,还朝他露出了个和煦的笑容。
之后姑娘朝小主子道谢就离开了,双方并没有其他交流。”
小福贵说完,在心里给自己竖起了大拇指,他觉得自己的表达能力简直一级棒,而且还运用了许多修饰词,在成功把事件展现给镇国公面前的同时,明里暗里都夸赞了小主子。
他知道,镇国公对小主子疼爱有加,他直接奉承镇国公十遍,也不如在他面前夸小主子遍能惹他开心。
而镇国公听到此处,额角的神经抽了抽。
自家孙子他是知道的,虽然平时吊儿郎当,不着边际又爱玩,可对女人却一向敬而远之,所以国公对于他出门找朋友喝酒,也没有多少担心。
毕竟上次宫宴时,孙子的袖子不小心被丞相家人称京都第美女的江韵画碰到,他当场没发作,回到家却是连整件衣服都让人丢了。
说是闻不得女人的脂粉气。
可这次,不但当街撞人——丞相可不相信他看到人停下后还能不小心撞上了,还给人家姑娘戴面纱,完了还为了安抚人家朝她笑。
镇国公觉得这怎么都不太正常,孙子这是……看上人家了?
镇国公没觉得自家孙子品味独特,毕竟那女孩子自己也见过,娴静大方,虽然脸上有烫伤,但是烫伤也不会遗传。
娶妻娶贤,镇国公想着,回头得问问孙子的意思,要是孙子有意,自己哪天帮他去探探口风也好。
明年孙子就满二十了,先给他定下户人家,到时候自己也可以早点抱上曾孙……
不过,这既然没和人家说什么话,总不可能是因为这姑娘,孙子才忽然想要读书的,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镇国公心中疑惑,嘴上就直接问了出来,
“世子温书前,可有和你说什么?”
小福贵听他这么问,心下了然,肯定镇国公也是好奇小主子的变化才会有此一问,于是,他回忆了番,背书一样把陆屿的话,原模原样告诉了镇国公。
从小福贵口中听到孙子说出‘黄粱一梦’‘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这样的话,镇国公脸上的疑团终于解开。
同时,他又觉得自家孙子果真是不鸣折已,鸣惊人,瞧瞧他说出来的话,多么富有哲理,年纪轻轻,只要他肯下苦工,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镇国公心里高兴,嘴角的笑意也是压也压不下来。
***
小福贵没想到自己回了镇国公的话,他老人家高兴就赏了自己十两银子。
这可是自己之前半年的工钱啊,就算是现在,作为世子身前第一贴身小厮,月利也就五两银子,小福贵摸着手心里的银子,顿时就觉得今年给自家翻新房子不是梦想了。
说不准还有多余的银钱可以攒下来。
可他没想到自己刚回到小主子书房门口,小主子就把自己叫了进门。
他朝主子行完礼后,看着主子平静但看不出情绪的眸子,忽然就觉着有些心虚,但是他很快又说服自己,刚才自己对镇国公说的话,并不算是什么秘密,没必要慌张。
“刚才我祖父叫你回去问话了?”
陆屿一手拿着本《礼记》,手扣着茶杯边缘,漫不经心地问道。
明明小主子的语调温和,不知怎么,小福贵愣是从他的话语里感受到了比国公还要强的威慑力。
闻言,小福贵刚才的心理建设全然崩塌,他噗通声跪倒在地,双单眼皮小眼睛眨巴眨巴,秒钟挤出两滴晶莹,语带忏悔,
“主子,奴才有罪。”
陆屿闻言,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往地上的小厮看去,见小福贵这戏精上身的模样,不由笑道:
“哦,你倒是说说,自己犯了什么罪。”
小福贵看惯了人的眼色,可就是看不懂这小主人眼里的喜怒,顿时更加觉得发虚。
“奴才不该迫于镇国公的威严就把主子的行踪告知,也不该为了攒钱修房子就收取国公给的赏钱……”
小福贵这话,诚恳之处又说明了自己情有可原,希望主子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着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湿漉漉的还颤巍巍的,就像是犯了错怕被老师罚作业的小学生,仿佛老师罚的重了,他下秒就能把万里长城哭倒似的。
“你这说哭就哭的技能练得不错,”
陆屿被他这模样逗笑,周身的气息一下子就变得温和起来,这让小福贵觉得自己如获新生。
主子这是没有怪他!
“祖父除了问我的行踪,还问了什么?”
陆屿敛去笑容,眼睛又重新落回书本,见这页的内容已经全部熟悉,他又往下翻一页,那姿态,闲适得像是在看话本。
可小福贵却因为那笑容的堙没,再次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没敢隐瞒,如果说在真国公面前他的叙述添加了自己的情感和猜想的话,在陆屿面前,他完全就是客观事实叙述了,全程没有添油加醋或者刻意删减。
陆屿听出他话语的真实,低低“嗯”了声,在这声里,小福贵才觉得自己又找到了魂。
“以后祖父问话,还是实话实说。”
镇国公是原身最在意的人,陆屿并不打算隐瞒他什么,这次说给小福贵的话,其实也是间接说给国公听,好让他放心的。
“那……这银子……”
小福贵见主子并无怪罪之意,颗心又活络起来,原本生出的把银子上交的心思,也被他掐灭在内心深处。
陆屿见他摸着银子脸不舍的样子,朗笑声,“好好收着吧,不是要攒钱修房子吗?”
“谢谢小主子,那……那奴才再给您去拿点热水,给您添点热茶?”
听到银子稳定到手,小福贵绽开个满足的笑容,朝上首的陆屿询问道。
“不必了,你退下吧。”
……
房间里又重新恢复静谧,陆屿看完页,又重新翻页。
这些知识虽然已经全部印在他的脑海,但是长久没用,还是需要稳固下的,再说,别人眼中的原身,就是需要学习的,自己总不能一来,什么都不干,就把状元给考了吧?
午饭前,镇国公终于忍不住,放轻了脚步来到陆屿书房不远处往内瞧了眼。
陆屿书房的窗户敞开着,冬日的浅阳从外面投射进去,照亮了他的背影。
镇国公在远处看到孙子是背对窗户坐的,好奇心的驱使下,身子又不由自主靠近,想要更近距离看看孙子用功的样子。
他踮起了脚尖,像一只长着肉垫的猫咪,步一步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见孙子真的没有发现他的靠近,他的山羊胡子微微翘起一个弧度,然后整个人往前倾,试图窥视孙子手中拿着的书籍内容。
然而,脚下划,他整个人扑倒在窗框上。
陆屿听到动静转身,就看到镇国公双手扒拉着床沿,满脸尴尬又懊恼的样子。
“祖父,这是……在做什么?”
陆屿装作从全神贯注中回过神,微微被惊吓到的样子,盯着镇国公表示不解。
“啊呵呵……祖父觉得时辰不早快开饭了,闲得无聊就特地来叫你声……刚才……是看到窗框上有只蜘蛛,想把它掸开。”
陆屿知道,按原身记忆,这里明显就是温带,结网蜘蛛会在秋天产卵后死亡,游猎蜘蛛则会躲进角落或者洞中用丝把自己掩护冬眠,所以窗框上根本不会存在什么蜘蛛。
但是他并没有挑破,而是像原身一样,朝他爷爷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然后就放下书本,就着敞开的窗户,直接跨窗而出,朝镇国公喊道:
“祖父,快走吧,我早就饿了!”
“臭小子,有门不走走窗户,等等祖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