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已是次日辰时。
楚亦茗撑着懒腰起身,垂眸不见龙袍在身,还以为是做了个梦。
他捂了捂肚子,莫名饿得慌,赶紧下床洗漱一番,又拿起一壶放了好几夜的冷茶兑了杯蜂蜜,正在凉水沾着嘴唇时,忽然听见门被叩响了。
楚亦茗放下茶杯,前去应门,却见门外是他极不想见到的“熟人”。
这人昨夜分明被他听见不死也伤,今日神采倒似佐证昨夜不过荒唐的梦一场。
楚亦茗有些不适地收回打量目光。
就见李公公一脸和气,将一个盛满各种花色瓷瓶的托盘往他跟前送了送,巴结的语气道:“咱家想着贵人该是要饿了,给您送些上等的蜂蜜来。”
“李公公,这是何意啊?”楚亦茗可还记得自己是怎样被此人当个货物一样从太医属搬走的。
也不知昨夜如何又被搬了回来。
却见李公公满脸堆笑,一手拿着托盘,一手自扇了一个耳光,道:“天杀的我这缺心眼的,您就唤我富贵就成,如今您可是圣上仰赖的身份了,我这种阉人,自然是要好好讨您的好的。”
楚亦茗实在是饿得难受,也懒得计较这太监是不是一夜之间轮回了。
他随手挑了一个瓷瓶,打开闻了闻,想着也不是第一次吃这人送来的东西了,这些人要他命也不必如此麻烦。
他仰颈就饮下了一整瓶。
“贵人这可使不得,这不兑水,是要呛着喉咙的。”李富贵急道。
楚亦茗一脸莫名瞧了李富贵一眼。
怎么自己吃个东西,倒还把人吓得一头汗,多关心自己的模样。
他放下瓷瓶,微蹙着眉,道:“李公公既是圣上跟前的人,可不是专程为我送吃食来的吧?”
“哎哟喂,咱家把这事给忘了,圣上有旨,传您午后去麒麟殿面圣。”
楚亦茗惊住了,圣上的事都能忘,难道圣旨还没他吃早饭重要?
却见李富贵从身后招呼了小太监常乐上前给他送上了一个金制的面具,解释道:“您如今这脸,多有不便,咱家向圣上请示了这个面具,您今后戴上,于内宫行走就方便自在了。”
楚亦茗将面具在自己脸上比了比。
又闻李富贵道:“今日起,这常乐就是您的近侍。”
“我不需要人服侍。”楚亦茗还想着逃跑呢。
李富贵却劝:“若不适应身边日夜有人使唤,您如何能扮得好圣上的模样呢。”
楚亦茗思忖片刻,终于是应下了。
李富贵此言在理,若要留在宫中,就不能忘了是作为皇帝的替身存在的。
待到午后圣上吩咐的时辰,楚亦茗便戴着面具去了麒麟殿。
一想起昨夜的恐怖经历,他踏入殿内仍心有余悸。
可这殿内一室馨香,干净整洁,早没了昨夜的杀戮痕迹。
只教他一时分不清,这粉饰太平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眼前气定神闲的皇帝。
按理说,人人见到皇帝都该跪拜,可偏是楚亦茗一弯了膝盖,那皇帝近侍李富贵忽然就撞倒了花瓶,惊扰得皇帝都侧目。
楚亦茗瞧着皇帝的背影,也不知对方是什么神情,大抵此人是真的宠信李富贵,竟没一句真心的责怪,只问了声:“为何冒冒失失的?”
这声音有些稚嫩,很难让人听出是一位十八岁的男子。
李富贵满面为难地瞧了瞧楚亦茗,自己都跪下了却用手示意楚亦茗不要跪,又对着圣上恭敬道:“天子容颜,贵不可言,就是他面具遮了半张脸,老奴一瞧见他的鼻子和嘴,怎能不想起圣上天威,竟是,一见他要跪下,就觉折辱了天子的颜面。”
年轻的皇帝转过身来,将视线落在了楚亦茗的身上,好奇的目光打量着。
该是想看看,究竟什么样的“影子”能在暴怒的姜青岚手中活下来。
这也是楚亦茗第一次见到姜兰若。
只见此人虽是与自己如今容颜相近,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他原本的相貌若算是一双杏眼,姜兰若便是眼如桃花,水盈盈的,微红着的眼眶,秀气的口鼻,小巧的脸。
着实也算得上美貌了。
只是眼前如此俊秀之人,却一卷鞭子不离手,再怎么端着天家的气派,也使楚亦茗不得不想起暗室中得知此人的特殊癖好。
他一时红了耳朵。
就见姜兰若缓缓眨眼,忽然勾唇一笑,近到他跟前摘下他的面具,照镜一般欣赏起来。
那莞尔浅笑的神态,真不知是在自恋,还是在高兴些什么。
楚亦茗惊觉对方勾起了自己的下巴。
“微臣见过陛下。”他立刻遵循礼数言语问候道。
却见姜兰若咬了咬下唇,怪勾人的眼神瞧着他颈上被姜青岚掐伤的指印,说:“有点意思。”
李富贵倏然近前,道:“圣上一会儿还要见摄政王,不如就让这人早些退下吧。”
“富贵啊。”姜兰若幽幽一声唤。
李富贵赶紧应了声。
姜兰若鼻子一皱,眸子一转,极是被败了兴致的模样,说:“你今日的话也太多了,难不成,朕瞧着一模一样的脸,还能有欲|望了?”
这皇帝竟也是个好男色的!
楚亦茗此刻便觉着被姜兰若碰着下巴不舒坦了。
姜兰若说着不感兴趣,脸却越来越近了,若说此人这双眼睛不是欲|念高涨,有过欢|好经历的楚亦茗是不可能信的。
这人,竟是对着自己的脸都能发|情,也太过于疯了。
“以后不必跪了,若你见了朕都是唯唯诺诺的模样,见了朕的小叔叔,岂不是腿都要软了,”姜兰若倏然收手,仪态神色恢复了端庄,道,“别的替身活不到天明就被朕杀了,你该谨记朕的恩德,好好护着这张脸,好好,想着报答于朕。”
话音收尾,姜兰若的指尖竟是不轻不重地勾了一下楚亦茗的腰带,这动作细微,只有他二人能察觉,激起楚亦茗一阵不自在的恶心感。
就见姜兰若转身走回御案边,随意挥了挥手,道:“离开麒麟殿不许摘下面具,退下吧。”
这真是来自天子的大赦。
楚亦茗告退后,走得飞快。
直到逃离了姜皇族的又一个疯子远了,才终于是能拍着胸口,好好喘上一口气。
常乐见他脸色不好,赶紧上前扶了扶,问道:“贵人可是身体不适?”
“就是又饿了,饿得心发慌,”楚亦茗说出口又觉得尴尬,笑了笑,掩饰道,“大概是见了圣上,紧张的。”
“这可不成,咱家给您请一位太医来瞧瞧。”常乐也如那李富贵,就似换了个魂,关心他关心得真心实意。
楚亦茗心觉别扭,摆摆手,拒绝道:“我不就是医者,还找什么太医来瞧。”
真请人来诊了脉,他难道说自己就是今日莫名容易饿吗?
常乐还待劝说。
楚亦茗忽然就被旁的声响引走了注意。
只听远处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来自一位女子,她笑得兴奋,满脸喜悦闯进了楚亦茗的视线。
正是昨夜发了狂的姜弗莲。
弗莲公主一见了楚亦茗的衣衫,拾起裙子就跑了过来。
也不确认他是不是恩人,就蹦蹦跳跳地抓起他的袖子,道:“我要被逐出宫廷了,他们说,我可以去看看外面的景了,你为我高兴吗?”
“逐出?”楚亦茗疑惑道。
弗莲笑着说:“你不明白吗?等我三日后离宫,你就偷偷跟着我,你也就能自由了。”
弗莲说完,又欢快地跑开了,喧哗着,将自己的悲惨,报喜一般说给所有人听见。
楚亦茗倏然捂了捂心口,胸闷的感觉更厉害了。
常乐赶紧将他扶稳了,问道:“真不要请太医瞧瞧?”
“她犯了什么错,如此年少疯癫,总不可能是嫁人了,离了宫该怎么生活?”楚亦茗脸色有些白。
常乐回道:“她管不住嘴,疯话说多了也会被纯良之人信,年岁十二,没个生存的本钱,该是会活活饿死冻死吧。”
“她不是公主吗?”楚亦茗问。
“公主又如何,不死已是轻罚了,”常乐一脸不解,“她发疯连累过您,是她的胡闹,害您被蒋院判和曹医官陷害,您如今知晓了,还会同情她吗?”
“恶人行恶非是他人能左右,罢了,我又如何能左右下令者所想。”
楚亦茗想的是公主毕竟是圣上的妹妹,姜兰若谋害自己的妹妹也不是头一回了,这逐出宫廷的旨意,大概就是此人所为吧。
……
三日后。
楚亦茗再次被圣上传到麒麟殿。
这夜漫长,又是圣上出去寻|欢作乐,由他代替圣上穿着龙袍,守在寝殿的日子。
又是不得不面对姜青岚的一夜。
姜青岚来时不似那夜凶煞,是衣冠整齐,仪表堂堂,命人抱着一摞书籍前来的。
楚亦茗还思忖着怎么应付。
却见姜青岚往御案对面一坐,手蘸了朱砂红墨往他面上一抹,不待他反应,便摆开各种书写君王之道的文章,极其耐心地问他道:“想学着怎么做一个皇帝吗?”
楚亦茗坦诚地摇了摇头。
他相信,姜兰若绝对是一个昏君。
姜青岚却不依他不乐意学,认认真真地讲起了课来,说的都是他听着云里雾里的事。
楚亦茗纵然听不懂,却是极安静地配合姜青岚,温柔地点头示意在听,耐心地看着姜青岚指着的每一行字。
竟是一时听进去了,忘了身份。
只听姜青岚忽然转了话头,温声问他:“是不是三日前那夜被本王吓着了?”
楚亦茗下意识点了点头,反应过来时,抬眸依然是温柔的。
姜青岚微笑着问:“是不是最近身子有些不适?”
“……”楚亦茗目光闪烁,哪能没反应过来这人不是在对着皇帝说话。
“我们还是找太医瞧瞧可好,别把小病拖严重了。”
“……”楚亦茗一时语噎。
就见姜青岚牵过他的手暖在手心,极其真诚地说:“本王思虑再三,不能再瞒着你,若是连弗莲都能认出你,而本王,却一直装作不知,你真的一点都不会伤心吗?”
楚亦茗不知道自己这几日的感觉有没有伤心。
姜青岚沉声道:“本王还是挺伤心的。”
“为何?”楚亦茗也无必要藏着声音不说话了。
“你说你左右不了对弗莲的惩罚,是因为恶人行恶无人能左右。”姜青岚敛眉。
楚亦茗解释道:“我说恶人,是因为我以为……”
“你相信作恶的都是姜兰若,是吗?”姜青岚目光遗憾,“可本王也不是好人。”
楚亦茗听着这话就想抽回手。
姜青岚却是一下握得更紧了,倏然十分坚定道:“但只要你能一展笑颜,恶人也是可以被左右的,本王能赦免她,要姜兰若善待她,命人医治她的疯病。”
楚亦茗不知该以什么神情与这看起来极其真挚的人说话了。
“茶茶,本王只是在乎你,”姜青岚忽然撑着桌面起身,半个身子越过御案,近到他面前,却也不强求亲近,只瞥了一眼桌面上的一碟点心,道,“你随便让本王高兴一下?”
一块点心换一条人命,这没什么好犹豫的。
楚亦茗看都没细看,就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喂到姜青岚的唇边。
也是此刻。
他才留意到这翠绿色的糕点是书中姜青岚最不喜欢的龙井绿豆糕。
本就是为了讨人高兴,他一时进退两难,放下也不是,喂人也不好,只好手腕一转,将糕点送到了自己的唇边。
哪知眼前身高优越的男人,竟是忽然一下倾身靠近,连带着他的唇,将糕点含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