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1月,陵城二中高二四班,下午第二节课。
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凤阳晨目光呆滞地看着在讲台上奋笔疾书的英语老师,耳边不停地传来英语老师带着陵城口音的奇怪发音,心中只觉得又是熟悉又是陌生,脑中一片混乱。
他为什么会坐在这曾经的教室中,听曾经的英语老师讲这莫名其妙的课!?
他不是死了吗?
那样剧烈的爆炸,整个实验室恐怕都被炸成一片废墟了吧……他们好不容易完成的光刻原型机,想必也灰飞烟灭了,真是可惜那台他好不容易才弄到的高能极紫外激光发生器了。
临死前的痛苦似乎还在脑中回荡,凤阳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隐约似乎还有些被炙烤的刺痛残留。
可他为什么竟然没死,还回到了自己高二那一年?
当年这位英语老师姓什么来着,凤阳晨眯起双眼想了想,好像是姓刘?
不怪他想不起来,高中时他就是个班上的小透明,和老师都没说过几句话。老师们的注意力90%在学霸们身上,10%在学渣们身上,他们这些成绩不高不低安安静静学习的普通学生老师恐怕也没记住几个。
想起高中时的学霸,凤阳晨目光微微一转,落在了自己左前方不远处的学习委员张杰海身上。
短短的寸头,瘦削的身材,白净的面容,高中时代的张杰海原来是这样的,他几乎已经忘记了。
不过他记得当年这位全班第一以十分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华都最好的大学,毕业后进入国家机关,成为了一名人人羡慕的公务员。
后来在同学聚会上似乎还遇见过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依然是个普普通通的公务员,对于单位一直没有分房义愤填膺,听说快要升职了,也不知道最后升了没有。
那一年的同学聚会所有的风光都被家里八套房还做了公司老板的李子旭抢了,记得李同学不但包了单,还带了位不知道是三还是四的漂亮妹子,引起了无数同学的羡慕嫉妒恨。
想到这里,凤阳晨回头看了眼身后正趴桌子上呼呼大睡的李子旭同学,一时间很难把眼前满脸青春痘的青春期少年学渣和后来那位在花丛中游刃有余的李老板联系到一起。
世事当真无常,而最无常的是,他竟然被一波炸弹炸回了十八岁……
真是难以想象的奇妙,现在才1999年,外公外婆还在世,虽然现在外公的膝盖恐怕已经开始恶化,外婆的一只眼睛也因为黄斑而半瞎,然而他们都还在,还没有被不孝的女儿活活气死。
想到这里,凤阳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了心中的雀跃和悸动。
1999年诶,这时候全世界都还被困在193um的光刻机上不得寸进,沉浸式光刻机还未出现,euv还仅仅只是个概念……
若是他们从现在就开始研制,凭借着他整整积累了十年的丰富经验,或许他们将永远也不再需要在别人身后苦苦追赶。
一想到未来的无限可能,凤阳晨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时,同桌突然伸胳膊轻轻地撞了他一下。
“阳晨,你怎么了?”舒凯低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全身都在发抖?”
凤阳晨双拳紧握,恢复了一下心情,低声回了一句:“我没事,有点冷。”
舒凯的目光在他单薄的校服上扫了一眼,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你在里面多穿件,教室里是挺冷的。”
如今已经11月,陵城的温度白天也不到十度,凤阳晨的衣着看上去确实有些单薄了,很多同学都在里面套件薄羽绒,凤阳晨似乎只穿了件半旧的毛线背心。不过舒凯也知道,阳晨家里的条件不太好,所以他也不好说什么。
可惜了阳晨这么帅气的一张脸了,五官精致得简直让人挪不开眼,要是家境再好些,当个校草完全可以胜任。
凤阳晨看了同桌好几眼,心想原来当年的舒凯竟然是这么细心的。
他的个性从小就极为内向,不喜欢说话更讨厌跟人交流,高中时每天就是低头写作业记笔记,班上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也就是这个同桌稍微熟悉些。后来几次同学聚会,都是舒凯联系自己,拉着他一起去参加的。
台上的英语老师总算是讲完了卷子,开始点名让人起来朗诵最后一段短文。
“张杰海,你来读一下最后这段。”英语老师语气温和地叫起了自己的得意弟子。
张杰海立刻站起身,开始大声地朗读:“theseluminousballsofgashelpedaexplorers……”
说实话,张杰海的英语发音挺标准,一听就是从牛津剑桥的听力训练中练过,比他们的英语老师好得多了。
凤阳晨一边听一边回想,不过很可惜,似乎他今后的工作完全用不上英语,他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张杰海已经基本看不懂他正在阅读的英文文献了。
在他分神的这一会儿,张杰海已经完成了朗读。
英语老师满意地让他坐下,顺便借机会又教育了一下班上的后进同学:“大家要多跟张杰海同学学习,勤学多练,你们现在多玩一分,日后就要多吃一分苦……”
巴拉巴拉讲了一堆。
凤阳晨刚开始还听得有趣,后来只觉得厌烦,心想自己博士都读完了还在这混日子,真他妈地浪费生命!
不行,他得想办法尽快毕业才行。
光刻机产业时间跟金子一样,他哪有功夫在这里跟一堆小朋友们慢慢磨……
可惜这个时期国内并不重视芯片的上游产业,设计研发费用如此高昂,远不如直接从国外购买成品方便。然而十几年后,国人才愕然发现,没有上游产业的人员和技术积累,没有成熟的高端产业线,自己的电子行业就永远受制于人,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禁售令,就能让整条庞大的产业链轰然倒塌。
想起他的研发小组整整十年的奋力苦追,凤阳晨完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他在心中默默地换算了一下这时的物价和汇率,虽然他脑中此刻装满了无数研发成果,然而要想把这样顶尖的精密仪器造出来,需要的预算依然是个天价。
可惜十几年都没出过实验室的凤博士脑子里并没有什么赚钱发财拉投资的经验。
有钱人他只认识两个,一个是分手一年多的前男友宴长明。另一个,就是前男友的叔叔,后来的全国首富宴亦坤。
宴长明是他带的第一个研究生,追了他三年后正式成为了他的男友,只是他忙于工作两人几乎也没有什么相处时间,最后他无意间发现男友在外面竟然一直情人不断,于是两人和平分手。
此刻宴长明估计还在国外读初中,根本不认识他。而且就算宴长明出生豪门世家,应该也拿不出每年数亿的研发经费。
除非是那位宴亦坤先生。
宴长明非常崇拜仅比自己大了十三岁的这个叔叔,很早就自立门户的宴亦坤在航运、电子商务和世界贸易上发展得极好,名下资产早就超过了家族产业。
最重要的是他一直是单身,因此宴长明在很多人的眼里是作为宴亦坤的继承人存在的。
记得爆炸前宴亦坤带了几个助手到实验室参观他们新做出来的原型机,当时凤阳晨一见到人就吓了一大跳,完全没想到他们之前拿到的巨额投资竟然来自于宴亦坤。
说起来到底为什么会发生爆炸?是冲着实验室?还是宴亦坤?
凤阳晨隐约记得爆炸时宴亦坤似乎就在他身边,两人正好处于整个能量场的正中心。
他心中突然跳出一个念头,或许那位宴先生也和他一样……
宴亦坤非常清楚电子芯片产业在未来的制约和发展前景,他绝对会选择在光刻机上投以巨资,因为他知道这些投资不仅仅能带来巨大的利润,最重要的是决定了未来你在世界市场上的地位。
以这位未来首富的眼光,绝对会选择再一次和他合作。
可怎样才能确认呢?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真的会如此大概率地发生在他们两人身上吗?
返回过去明明是科学家们已经证明了的谬论,为什么会发生?这会推翻现有的物理学基础理论吗?如果无数高能粒子的撞击真的能打开时间黑洞,那么以后时间旅行将成为常态吗?或许这证实了多重多位面宇宙的存在?
凤阳晨的脑波开始发散,直到刺耳的下课铃突然响起,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现在可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教室右侧的板报上的日历,那里每天都会有值日生画上新的日期。
11月11号。
双十一。
当然现在这个日子还并不是后来出现的全民抢购日,它依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还没有被人赋予各种奇怪的含义。
凤阳晨的高二时期过得无比的混乱和糟心,以至于他现在回想起来,许多事情都很模糊。
比如他怎么都想不起来,外公外婆到底是什么时候收到的拆迁通知,他那位不负责任的所谓母亲又是什么时候跑回来,最终把外公外婆气得脑溢血发作的?
好像就是这一段时间?
“喂,阳晨你到底怎么了?”同桌舒凯有些担忧地又捅了他的胳膊一下,“你的脸色很不好,怎么恍恍惚惚地?”
“我没事。”凤阳晨伸手按了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随口问道:“几点了?”
“4:50啊!”舒凯奇怪地看了看他:“第六节课刚打下课铃。”
嗯对,凤阳晨想起来了,他们还有最后一节三十分钟的自习课就下课了。
“今天星期几?”凤阳晨又问。
“星期四啊!”舒凯简直无语:“你到底怎么了?真的不用去医务室?”
凤阳晨摇了摇头,突然开始收拾东西。
他高中是住校的,只有周末才会回家,可凤阳晨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了。
凤阳晨收好书包,跟同桌解释了一下:“我有点事要回家一趟,现在去请假。”
说完,也不等惊讶万分的同桌答话,起身离开了闹哄哄的教室。
班主任的值班室距离教室并不远,凤阳晨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班主任张雨。
张雨对于凤阳晨的突然请假同样表示了惊讶,不过并没有追问,而是直接准了假。
这个学生她还是挺了解的,学习虽然不算最好的那一拨,但也一直维持在十来名左右,平时极度安静,什么班级活动都不参加,你跟他说十句话基本也就得到一个嗯。好在学习还算自觉,最后上个二本还是有希望的。
拿了班主任签字的假条,凤阳晨没回宿舍,背上书包直接离开了学校。
现在去找外公他们,没准还能帮外公外婆收摊。两位老人每天一大早就去郊区的农贸市场批发水果,然后推着三轮车去大单位门口卖。每日从早到晚日晒雨淋,也不过能赚到百来块钱。
辛苦不说,还落下了一身的病。
搭上熟悉的188路公交车,凤阳晨买好票,直接坐到了车的最后一排座位上。
现在还没到下班高峰期,车里很空,路上也不堵。他高三毕业离开陵城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因此现在看到外面荒凉的田地和低矮的城郊市场并不觉得陌生。
一切仿佛都和记忆中一样,他依旧每周坐着这班车回到外公外婆位于陵城西南的那套单位分的两居室。
外公退休前是一名铁路的机修工,外婆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只能到处打打零工,或者帮别人卖卖菜。直到外公退休后,两人才从一位熟人手里接了个流动的水果摊。
其实外公的退休金虽然不高,但两位老人花销都很低,勉强也是够用的。
只是加上他就不够了。
外公外婆虽然没什么钱,但却依然努力在给他与别人一样的生活。小时候还曾经送他去书法班钢琴班,半年功夫就花光了几年的积蓄,后来他打死也不去了。
这几年为了他未来的大学学费,老两口拼命地存钱,结果生生地累出了一身病。
想到这里,凤阳晨的心顿时揪成了一团。
后来他也算是功成名就,可是外公外婆却是一眼也没看到,一点外孙福都没享成。
重活一次,他最大的心愿除了为祖国建立真正的电子帝国,就是期待外公外婆能无病无灾的长命百岁。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了快一个钟头,一直盯着外面看的凤阳晨突然下了车。
这趟车的终点就是他们家,提前四站的建国路站就是外公外婆平时摆摊的地方,不过这里距离建国路还有一站地。
凤阳晨跳下车后,扭头就往回跑。
虽然已经二十年没见,但刚才他似乎在前一个路口看到了外公外婆的三轮车。
而他们似乎正在与人争执。
跑近了些,凤阳晨这才看清,竟然是一个中年妇女正拉着他外公凤强国骂,指头都快戳到外公的眼睛上了!
而外婆李小玉正焦急地站在一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弯腰打量旁边的一部黑色的轿车。
凤阳晨脑中顿时一炸,几步就冲了过去,一把拉过外公,伸手把那女人用力推开。
那女人看上去至少有五十了,头发染成褐色烫了小卷,衣着鲜亮时尚,还带了个大墨镜挡住了半张脸。此时被凤阳晨一推,向后几步撞到了轿车上,愣了愣,随即立刻开始尖叫着骂了起来:“你个流氓、野蛮人!你敢打人!”
凤阳晨不说话,恶狠狠地瞪着她。
“好啊,你们撞了我的车不算,还打人!”中年女人尖声骂道:“你个穷鬼垃圾,撞了我的车想赖账吗!”
“阿仔,”凤强国颤颤巍巍地抓住了凤阳晨的手,着急问道:“你怎么没上学?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凤阳晨摇摇头。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密密麻麻的人群让凤阳晨的背上渐渐冒出了汗。
他从小就非常讨厌人多,特别是陌生人。处于大量陌生人的视线之下,会让他产生莫名的紧张焦虑感,严重时甚至话都说不出来。
中年女人见冒出来的年轻学生不搭理她,火气又大了几分,冷笑道:“这里这么多目击证人,你们别想跑,不给我把车赔了我就报警了!”
凤阳晨外婆李小玉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她也没什么见识,完全不知道这车被擦出这么些印子要赔多少钱。
也不知道存的钱够不够,可是那钱是给阿仔上学用的,赔了给人家他家阿仔读书怎么办诶。
中年女人见他们都不答话,向着四周大声说:“大家都看到了吧,我这可是新车,这还没开几天呢,就得送回去重新喷漆。”
“老家伙,你离我的车远点,想给我再蹭几道印子吗!”中年女人把李小玉往外推了一把,上下打量了一下三个人,冷冷道:“我看你们一家都是穷鬼,我也不多要,赔个三万就行。今天拿不出的话,你们把身份证给我留下,改天给我送来也行。”
“三万!”李小玉眼睛都瞪圆了,“怎么会要这么多!”
“我这可是上百万的车,”中年女人冷笑道:“你问问大家,重新喷漆要多少钱,我有没有多要。”
外婆还要再说,一边的凤阳晨突然开口道:“报警吧。”
四周突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面容异常俊秀、身材瘦削却挺直的男孩身上。
李小玉立刻就愣了,拉着凤阳晨小声道:“阿仔,真的要报警,会不会把我们抓进去?”
“不会。”凤阳晨安抚了一下外婆。
不过就是一个小擦碰,到底是谁的责任都还没弄清,怎么可能就赔钱?这女人就是看外公外婆好欺负在故意讹人。
等会儿警察来了,估计先把这车从驾照到保险全查一遍,最终结果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果然,一听凤阳晨说报警,那女人立刻就哑了,愣了半天才说:“这么点小事报什么警,这不是浪费警力吗?到时候你们还得被多罚。”
凤阳晨抬头看向她,冷冷道:“你撞了我的外公外婆,要么报警,要么赔偿,我会申请医疗检验,如果我外公外婆受了伤,我会起诉民事赔偿。”
“你穷疯了吧!”那女人恨恨地瞪着凤阳晨,骂道:“你们这是碰瓷!想讹我!”
“那就报警。”凤阳晨面无表情地说。
“疯子!一家都穷疯了!”中年女人恨恨地骂了一句,转身就上了车,重重地摔上了车门,点火发动。
黑色的轿车很快驶离,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地散去。
“吓死我了。”外婆破涕为笑,低声对着凤阳晨道:“阿仔,还是你行。刚才外婆都糊涂了,我们好好地在路边推车,明明就是她自己撞过来的。”
“她估计想抢道,结果技术太差。”凤阳晨附和了外婆一句。
凤强国却有些惊喜地看着凤阳晨,略带犹疑地问道:“阿仔,你好了吗?”
凤阳晨知道外公问的是什么,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还是很难在公众场所当着陌生人说话,只是他现在的控制力比以前稍微好一些罢了。
外公伸手摸了摸凤阳晨汗湿的背,心中也是一叹,安慰道:“没事没事,长大了就好了。”
长大了也好不了,凤阳晨笑了笑没说话。不过他心中早已不在意自己的这点毛病了,社交恐惧又如何,不爱说话就不说话,无所谓,以后就算是只言片语,一样有人奉为金科玉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