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时节四处洋溢的是对即将丰收的喜悦,春季充沛的雨水与夏季热烈的光照带来了饱满的谷穗,人们走在街头议论的是丰收后的庆典,他们会为稻荷神送上用贵重粮食酿造成的酒液,以期来年能如今时一样令人满意。
辻哉少爷的病情在这个即将迈入金黄的秋季时加重了。
流连于产屋敷家族的医师换了一批又一批,送入厨房的药材大同小异,平时最爱抱怨的樱野在沉重繁忙的工作中总是紧蹙眉头,零搬着自己的被褥住进了鬼舞辻无惨的屋房。
他在半夜时偶尔会醒过来,将被病痛折磨地无法入眠的少爷手里紧攥的被角重新压平,零会用手背抚在他的额头上,跪坐在鬼舞辻无惨的床铺边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砰、砰。”
鬼舞辻无惨心跳的速度比他要慢上许多,即使这样也在毫不停歇地跳动着。
他的手中只有一把砂砾,但他想要将其捏成琉璃。
“哈……零,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可笑?”
汗浸湿了蜷伏在他额角边的发丝,零冷静地给鬼舞辻无惨更换了枕头,用他体温偏高的手放在他的心口。
“一点都不,辻哉少爷。”
“你倒是、从来都不会生病。”
零扯着嘴角和他开了一个玩笑:“我要是生病了可用不起这么贵的药材,辻哉少爷。”
“他们一定高兴坏了吧,只要我死了,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便可以言正名顺地得到一个健康的继承人,阳哉能顺理成章地把你接去他的庭院,怎么折腾都可以。”
从小一点一滴耳濡目染习来的、示于人前的面具在这个夜里破碎成了碎片,鬼舞辻无惨如今流露出了对于[死亡]这个词汇恐惧点燃了腐烂在他心中的所有恶意。
他从出生就活在比旁人更加短暂的奔向死亡的道路上,没有人伸手拉他一把。
“……听上去有点奇怪,但是我不会的,辻哉少爷。”
“……我想活下去,我想能肆无忌惮地晒到太阳。”
“——请您一定要活下去啊,辻哉少爷。”
曾经有人对零说过同样的话,相差无几的痛苦也曾降临在他的身上,他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医生为什么只有他需要放弃学业,永远做着毫无帮助的治疗。
鬼舞辻无惨如今的年岁比他当年还要小,他的父母不会将挽留的话说出口,十六岁的年纪在这个平安京已经算不上夭折。
没有人在挽留他。
零听着他的喘息终究是慢慢平复了下来,他侧过头睡去,想来梦中所见也不顺心,鬼舞辻无惨紧紧地抓住了还放在他心口的手。
他轻声问系统:“你们就没有那种,那种那种用好感点数就可以一下子兑换的痊愈药剂?”
[不存在的,宿主,我们是相当科学严谨的系统,不是小说里的那种金手指。]
“……好一个科学严谨。”
既然科学不顶用,那玄学侧如何?
零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摸着自己颈间悬挂的细绳,淡蓝色的御守静静躺在他的怀里。
*
趁着夜深,零小心妥当地收起了常穿的衣物,他从杂物间里找到了漆黑的斗篷,将自己裹在了偏大的斗篷里。
他踏上的不是通往源氏宅邸的小路,源氏必然不会接受深夜拜访的访客,即使他拿出产屋敷家族的面子也没有用。
本来零是想将那些富有盛名的阴阳术家族一个一个拜访过去,但事实又很快让他失望,如今现存的阴阳师体系多以占卜、言咒为主,他们驱使式神利用式神,并没有多少阴阳师钻研治愈之道。
“真是可怜的孩子啊……若是你能够寻找到传说中的八百比丘尼,或许能够实现愿望?”
“说起来……你要找医师的话,这段时间不如出京都去试试运气?”
这几日来听闻京都附近有妖怪作祟,妖怪的利爪与羽翅都蕴含着能够腐蚀人类身体的毒素,然而在那些受到妖怪骚扰的村落里又出现了一位医师,他医术高超又无偿救助村民,现在正停留在村落中继续伤员的救治。
又从玄学侧回到了科学侧,尽管已经失望了很多次,他觉得倒也不差这一次。
零的脚程很快,满月还未上柳梢头时他就能隐约看见茅屋的影子了,只有月色泛着微光,简陋的栅栏根本抵抗不住妖怪的两三下冲撞,人们的惊叫声将林中栖息的飞鸟惊了起来。
然而没人敢开门去驱逐妖怪,妖怪造成的伤势即使医师给他们治好了也会留下可怖的疤痕,若是少了胳膊或是少了腿,那对他们的家中更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火之神神乐·壹之型·圆舞——”
仿佛有火舌舔舐着横斩触及的妖怪的身体,腐蚀性的刺啦响声遮不住妖怪的吃痛声,零将被妖怪拖出房屋的村民塞回了他的家中,他偏头对后面喊:“别出来。”
连日来的坏心情带着零也不想和妖怪废话,确认了自己的剑术能对它造成伤害他便放开了手脚。
隐约闪烁着赫色的刀锋在他的手中旋转了起来,轮转之间,竟是成了一轮太阳。
“火之神神乐·陆之型·灼骨炎阳——”
记忆中的呼吸一旦维持下去,视野中所有生物的动作似乎就慢了下来,大开大合的呼吸极快地提升着他的心跳速率,零毫不犹豫地朝着极快消逝的破绽一刀斩下,妖怪的毒血连同着它的头颅便一齐被斩了下来。
“得、得救了……”
“——十分感谢您!”
“小心!妖怪不止一只!”
透着薄薄的窗纸屋内映照了出了一个人的形状,他十分警惕地大声提醒着零:“您看上去不像是我们邀请前来退治的阴阳师大人——那位大人先前来过一次,他说这里的妖怪不止有一只!”
“啊,我已经看见了。”
形状相似的妖怪在零的注视下从头顶的树梢上落下,恶风还未迎面,他的手指抵在刀锷边缘,在村民惊慌的注视下并未再出鞘。
在他的身后,三声斩击铿锵而利落,似是有白槿花的香气擦身而过,零眼见着闭合了一只眼的武士收了刀。
妖怪碎成碎块的身体也在他的面前掉落到了地上。
“……听过刀鸣的声音吗?”
额上绑有被血染红的绷带的武士腰间别着两把刀,另一把似乎永不离手。他闭合的左眼上有一道清晰的疤痕,暗色的外袍上纹绣着龙胆纹。
“感谢。”零向他点头。
“……”
武士没有回应零,他向着月色照亮的前方单膝跪下,低下了他的头。
树影婆娑,夜空将阴阳师的白发恍若渲染成了银色,他的额前挑染的一抹红发更显得绯红。
白色的狩衣外覆着一层盔甲,若说他是阴阳师,倒不如说是一名如他身边追随者一般的武士。
“做得很好,鬼切。”阴阳师将一切收在眼底,他目不斜视地踏过妖怪的尸骸,将名为鬼切的武士扶了起来。
似乎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中,玩味的笑容自他的红眸中一闪而过,阴阳师看向零,也对他伸出了手:“在下源赖光,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零摇了摇头,他兀自隐晦地揉了揉开始泛起酸麻感的手臂,报了名字:“叫我零就好,原来您是源氏的阴阳师大人。”
源赖光……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那不是近来名满京都,即将率领众位阴阳师讨伐治退恶鬼的家伙么。
他的样子看上去也有点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的剑术似乎并非平安京中哪位武士大人的传承。”即使遭到了拒绝,源赖光也不以为意地将手拢回袖中,“没有姓氏……有兴趣来源氏吗,零?”
“不好意思源氏的大人,我已经拥有所效忠的主公了。”零倒是没想过自己还有被挖墙脚的一天,他偏头看了眼鬼切,还是没把心里的吐槽憋住:“如果被赐名要叫做‘饭团’,那我倒是希望辻哉少爷还是不要把这件事想起来比较好。”
“……饭团?”源赖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后他也有些忍耐不住笑意:“不是饭团,他叫鬼切,为我源氏第一利刃。”
鬼切抬眼看了眼零,无动于衷。
“……噗,抱歉。”零对着鬼切诚恳道歉,“您的名字很有气势,要将恶鬼斩尽么?”
源赖光爽快地点头,在眼前年轻剑士的面前他倒是不想掩饰自己的勃勃野心:“辻哉——产屋敷辻哉?说实话以你的能力待在那样的家族里有些可惜了。”
“若是你愿意加入源氏,未来讨伐大江山的功绩簿上必能写上你的名字,产屋敷家族不该成为你的枷锁。”
零皱了皱眉,他没有直接回应源赖光再次递来的第二次邀请,他捋下了发绳,将自己的长发重新系紧。
整理完了衣物,他对着源赖光将自己的刀柄橫立在了两人中间,鬼切似有所察,往前迈了一步。
“我对退治妖怪没有兴趣,会在此斩杀妖怪,只是为了来找一位医师。”
“先前说过了,我已对主公效忠,这样的玩笑我不希望听见第三次。”
要说先前对源氏还没有什么感觉,连番被人当做能挖的墙角这就让他有些反感了,更何况几次三番下来源氏的阴阳术对辻哉少爷的病情也没有任何帮助。
说完这番话零便没再搭理源赖光,他向着村子里走去,开始询问村民传闻中的那个医师现在正在何处。
“您让他得知了我们的目标,主人。”
鬼切看着零走远的背影,忽而像是提醒般道。
源赖光摆了摆手,目光悠远望向了远处的一道山脉:“他到底是个人类,即使现在不能将他邀来源氏门下,对我们的计划也不会造成影响。”
“他和你很像啊,鬼切。”源赖光忽然道。
阴阳师注视着他的利刃像是将他奉为神明般呈递上最高的礼节,源赖光的手指抚上了鬼切眼上的刀痕,如品鉴着一件引以为豪的珍宝。
“只是他没有像你一样,他的锋芒只是炫目,但不致命。”
“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