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未眠的,不止芈瑶一个。
月升日中,安宁宫里太后的寝居里,还点着宫灯,太后正在灯下抄写着佛经。
秦嬷嬷推门换上一盏温热的参茶,弯腰挑着灯芯道:“太后,歇一会吧。”
郭太后不满四十,眼角虽有细纹,却仍风韵犹存,保养得宜的脸庞上,带着一抹冷笑。她啜了口茶,喟叹一声:“没想到,芈王之女竟能得他欢心。”
自己费尽心思安插在后宫的人,他皆不屑一顾,对叛将之女倒是热络,这是故意打自己的脸啊。尤其是今日,不顾自己的懿旨,堂而皇之的将人直接带走。
想到此处,太后一股怨气涌上心头,狠狠的将茶杯放下。
秦嬷嬷心领神会:“太后,可要奴婢安排下去。”
她做了个挥刀的动作,耷拉的眼皮下精光闪过,满是恶意:“芈氏女算什么皇后,中宫之位就该是太后说的算。”
除去她,不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一开始,太后的确是这样打算的,芈王父子已死,他的旧部也重新收编,不久三司会审出了结果,芈瑶就是罪臣之女,她是死是活,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可她竟有造化得到那个孽障的垂青……
太后挑了挑眉,比起直接取芈瑶的性命,她更想利用芈瑶牵制洛怀周,不仅仅是为了皇权,更为从前那些年,洛怀周造下的孽。
他越痛苦,她就会越欢喜,他若坠入无边深渊,她必举杯相庆。
“罢了,再看看。”
*
皇帝驾崩到今日,正好六个月,太后为表思念,率领众宗亲们去皇陵祭奠先帝,礼部也早早安排了下去,祭品香烛,沿途守卫,悼词哀联都已备好。
洛怀周称病不去,这也正合了太后的意,他越是狷狂不孝,名声越恶,越显得她代政名正言顺。
皇上都不去,芈瑶原也是不去的,太后那边也是默许的态度,反正一开始她就打心眼里不认她是皇后,还不想她露面呢。可是今日天色未明,淑妃的人就来了,将门捶得砰砰直响。
宫里传着皇上盛宠皇后的流言,淑妃再张狂,也不敢像上次那样跋扈,她的丫鬟阴阳怪气的站在宫门外:“今日祭奠先帝,天色未明众人都在宫门排好队了,怎么皇后娘娘尊驾还未到?大家只等娘娘了,淑妃娘娘派我来问问。”
言下之意,是怪罪芈瑶怠慢先帝祭祀之礼了。
天地良心,她根本不打算去,也根本没人知会她要去。
现在好大一口锅砸下,她委实冤枉。
凤仪宫里的几个宫女一听这话,立刻马不停蹄的准备起衣裳,另外一拨人准备伺候芈瑶梳洗,她们虽然不是芈瑶这边的人,但毕竟在凤仪宫当差,耽误先帝祭祀,她们也没有好结果。
芈瑶歪坐在榻上,隔着薄薄的帐幔看她们一个个忙前忙后。
“都停下。”芈瑶伸手撩开一条缝,淡淡道。
宫女们都惊呆了,事关先帝,如此大事,皇后怎么还能如此淡定,稍有不慎,这会引起天下人的指指点点。
这些道理,芈瑶自然知道,可现在人家都准备出宫了,自己紧赶慢赶也追不上,反而坐实了迟到怠慢的罪名。
不知怎么的,她就想起那日洛怀周的话。
“叫你来就来,你怎么那么笨。”
此话虽不中听,却给了芈瑶启发,是啊,凭什么淑妃叫她去她就要去,在宫里安身立命,不能如之前一般傻乎乎的听之任之。
她对迎夏耳语了几句,迎夏立刻走到凤仪宫门前,目不斜视的道。
“因皇上龙体有恙,皇后娘娘今日脱不开身,太后娘娘也是体恤的,倒是你,皇后娘娘对先帝的哀思日月可鉴,你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何居心?”
那丫鬟一下子哑口无言,让她来凤仪宫敲门,本就是淑妃临时起意,就是拿祭祀来压芈瑶,一但芈瑶搬出更好的理由,比如皇上龙体为重,她就不好说什么了。
小丫鬟讪讪的留下一句:“我话已带到,先走了。”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
芈瑶正坐在梳妆镜前挽发,听见迎夏哼着小曲进来,便知事情办成了,别说,有靠山的滋味还挺好,如果不是用洛怀周做借口,今日免不了跟着去皇陵,难保不出什么岔子。
“什么!她不肯来?”
芈瑶猜得不错,小丫鬟一回去复命,淑妃就沉了脸色,她原本准备了几只山猫,就等祭祀时设计放出来扑咬芈瑶,这个季节的山猫性子野,准给芈瑶的脸上挠出几条深痕。
自从那日芈瑶用皇上喜欢□□的理由骗了她,淑妃就恨毒了芈瑶,她不仅占了中宫之位,竟然还耍心机勾引皇上,着实可恨。
恨的她牙痒痒。
“走!来日方长。”淑妃狠狠地摔下车帘,随着众人出宫往皇陵而去。
*
“早上好,阳光灿烂。”
清晨的树荫下,小鹦鹉站在树枝上,一边啄食浆果一边问好。芈瑶刚用了膳食,站在廊下环顾四周,凤仪宫历代都是皇后的居所,宫阙重重,华贵奢华,可她进来后满腹心事,只在寝居室附近活动,竟还不曾四处看看。
不仅如此,伺候的宫人们也没正式全部见过。
是时候四处看看,多了解一些基本情况了,这样想着时,她对身后道:“去取纸笔给我。”
她想把要做的事情一项一项写下来,良久,身后没有回应。
芈瑶有些奇怪的回过头,就见洛怀周耍着扇子,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
此人长身玉立,丰神俊朗,如果他不是洛怀周,想必将是无数少女的梦中人。他的眸色是中原人少有的灰色,越是仔细看,越是看不透,有一瞬,芈瑶甚至在那片灰瞳中见到了北方辽阔的荒原,满是白雪。
白雪的清冽,会冲淡的他身上的血腥味,芈瑶忍不住为自己这个荒谬的念头惊讶失笑。
“——好看吗?”洛怀周站在芈瑶身前,眼见她发愣,疑惑,最后浅浅发笑,真挺傻的。
芈瑶如梦方醒,方才她想事情出了神,竟直愣愣的盯着洛怀周看了很久。
“咳咳。”她只得干咳几声,想说几句其他的话转移一下话题。
“无妨,随便看。”偏偏洛怀周毫不收敛,反而握住芈瑶的手,勾起唇角道:“毕竟我好看”
芈瑶别扭的垂下头,她为何总在洛怀周面前出洋相。
他也是,竟然半点不知羞,哪有男子为自己好看的容貌沾沾自喜的,像大哥二哥那样顶天立地,为国奉献的才是男子楷模。
芈瑶在心里腹诽一阵后,才抬起头轻轻的行了个万福礼:“是,你眉目如画气势如虹,天下任何人都极不上你分毫。”
洛怀周听了极为受用,捏着芈瑶的手指挑了挑眉:“夸我好看的人,很少。”
他笑得恣意:“因为,他们都死了。”
“……”芈瑶的手僵了僵,他就不能少提这些打杀的血腥之事吗。
洛怀周用实际行动表示,不能。
话音刚落,他就牵住了芈瑶的手腕往宫门外走,很兴致勃勃的道:“我带你去打鸽子。”
芈瑶一时没转过弯来,觉得有些奇怪,皇族人不是最爱去猎场狩猎吗,这打鸽子又是什么奇怪的爱好?
似乎能觉察到芈瑶的心思,洛怀周勾起唇笑了笑:“打回来给你的侍女煲乳鸽汤。”
“啊?”芈瑶被洛怀周拉着走出凤仪宫,他还下令不许人跟着,渐渐地,前路越来越僻静荒凉,草木越来越繁茂,高大的树冠遮天蔽日,隐约还有乌鸦粗哑的叫声。
他们来到一处时分荒芜的土坡之上。
皇宫虽繁华,但也不乏这样凄清的地方,要不是洛怀周救过自己,芈瑶甚至怀疑他要在此处杀人灭口。
“这里会有鸽子?”芈瑶站在土坡尖上,左右四顾,不明白洛怀周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洛怀周摇着竹骨纸扇倒是惬意,他垂眸望了芈瑶一眼,发觉她今日穿的是长摆的浅色襦裙,裙摆拖在黄土上,已经隐约有些脏了。
他蹙起眉,这与美玉有杂质,珍珠有裂纹一样,都是破坏美感的憾事,小姑娘家,就该干净漂亮才是。于是,他想都没想,脱下外袍扔在黄土上:“你垫着坐。”
芈瑶错愕不已,这外袍可是尚衣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几个月时间才制成的,她拿来当做垫脚毯,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吧。
见芈瑶没动,洛怀周拧眉望来,他一旦沉下脸,那股凶煞锐气立刻浮现,芈瑶乖乖的抱膝坐了上去。
对了,这样才乖。
洛怀周穿着中衣,从背后看隐约透出劲瘦的窄腰,风气,他的发微微飘起,有些少年锐气。
“这片荒地,是宫里信鸽的必经之地,待会来一只,我便猎一只。”他不知何时准备好许多金制的半月形暗器,捏在手心对芈瑶挥了挥。
信鸽?芈瑶顿时无语,皇家的信鸽都是优中选优,精心培育的,他这样做可就太造作了吧。
洛怀周挑眉,一派我就这样做了又如何的欠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