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月间,洛阳天气一日热似一日。
最近半个月,洛阳的典农中郎将司马昭回府较少,一直忙于阳渠疏浚工程。
他戴着草帽,挥着铁锹,同民夫一起挖了半天沟渠。抬头看看不远处的一片棉田开始挂枝结朵,他拿布巾擦了擦汗,到那片棉田边坐着歇息一会儿。
随手折了根棉树枝,掰成些一小段一小段,坐在田梗边,若有所思地摆弄起了那些小枝来。
四年前,正始元年春,已足足二十九岁,年近而立却一直在家闲无事做的司马昭,陡然接到典农中郎将的任命时,先在心里略略骂了句娘,便笑容可掬感恩戴德声音洪亮地领旨谢了恩,然后表情愉悦地走马上任了。
这是司马昭有生之年接到的第一份朝廷任命,一直干到今日。
这一官职级别不高,六品,要做的事却不少,管些民屯、农耕、田租等琐碎事宜。
典农一职原是曹操时在北方试着推行屯田制时所设立的。汉末由于战乱动荡,大批农户成为流民,土地成片撂荒,各州郡豪强势力多因缺粮而难以为继。为了筹集粮草,纷纷各想其招,各觅良策。到了建安元年春,曹丞相采纳谋士谏言,试着在许都附近募民屯田,将各地撂荒的农田统一收归官府,再招募流民开垦耕种,并分发提供农具、种子等,所得收成由官民按比分成,当年秋收之际,即得谷百万斛,大大缓解了军中粮草压力,此即为屯田制雏形。此后,为补充军需,曹操更进一步将流民编制成组,出则战入则耕,屯田制度由此兴起,并逐渐推广至各州郡,成为日后曹魏的基本国制之一。
其时由于战事频繁,屯田又随之分为“军屯”和“民屯”。“军屯”是短期性的,是在逢有大规模且历时半年以上甚至更长的战事时,在保持原有军营兵制基础上,由士兵们且佃且守。
“民屯”则是长期性的,以各地百姓为主。
典农中郎将,顾名思义,就是负责掌管州郡民屯事宜。说具体点儿,每逢战乱之际,要管辖各地流民;形势相对安稳之时,这份差事的首要任务便是保证粮食供给,保证稻粟桑麻的收成。所以,不管从哪点儿看,典农中郎将都堪称是件颇为吃力操劳不讨好又相当无趣的差事。
当然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
这份差事最大的好处就是比较稳定,除非遇到天灾或战乱,一般出不了什么大错。不过,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功劳。若说能与军国大事沾上边儿的事,就是偶尔要提供些军需粮草。所以,各地的典农中郎将,几乎都是由胸无大志的老官僚们负责此事。很少有年纪轻的愿意干。
在典农这个位置上,意味着要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要么耐心混吃等死。干得再累再多,旁人说起也至多给戴个高帽,道一句“劳苦功高”。
“功高”自然是哄鬼的,重点二字在“劳苦”。
从正始初年算起,司马昭一直兢兢业业地干着典农中郎将。而且一连干了四年。
四年的光阴,足够一个皇室宗亲子弟把宫里的美差轮上两三个,美其名曰“历练”。历练够了资历深了,擢升也就顺理成章,所以往往是边历练边提升,从五六品升到三四品不成问题。
当年和司马氏兄弟一块儿在学堂读书的那些宗室子弟们,大都安排在了禁宫之内,职事轻松又风光,整天围着皇帝身边转,暖阁锦帐,吃香喝辣,处处前呼后拥。
司马昭作为当朝一品太傅次子,给安排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里,整日汲风饮露,少不了风吹日晒。
兄长司马师比他更有才干,在明帝景初年间已拜散骑常侍,自新帝曹芳继位以来,几年没有任何升迁。
朝内散骑常侍共有四人,主要是在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的。这个位置常伴君侧,混好了便是皇帝心腹,混不好就是闲差无人问。几年过去,大哥逐渐成了几个散骑常侍中年龄最长也最边缘的那个。日日去宫里也不过是应景点到。
大事小事,小皇帝都不乐意找他。
父亲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多年,戎马倥偬了大半辈子,如今大多时候赋闲在家侍花弄草打发时光;叔父司马孚身为尚书令,整日里在朝堂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听凭手下几曹尚书兴风作浪……
…………
认清现实,接受事实。
司马昭百无聊赖地坐在田埂边,拿帽沿扇着风,嘴角衔着草根,开始认真地思考人生:怎么办,怎们干?
当初在赴任之前,父亲司马懿曾交待叮嘱,农事乃国本,又是最为苦累之事,因此要尽量“去除苛碎”;农夫最看重的是五谷粮食收成,和他们打交道,还要尽量做到“不夺农时”,与民方便。
看着远近三三两两忙碌的农夫和佣夫,想及爹的这些话,司马昭一边信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小树枝,一边暗暗盘算着,心中似有所悟。
种田怎么了,从田间走出的出类拔萃的豪杰人物多了。旁的不说,就以爹的老对手诸葛亮为例,出仕前数载躬耕于陇亩之中。半耕半读多年后,伏龙出山,一朝成名天下知。如今老人家都仙逝十年了,还备受西蜀全民膜拜。即使在千里外的魏吴两国,大名也是如雷贯耳。
想通这些,抬头看看远处一眼望不到边的水渠,司马昭弯起唇角微微一笑,俨然似看到巍巍然一望无际的万里江山。
“哎,你这‘鱼鳞’阵可是有漏洞欸!”
司马昭正在低头沉思,闻声抬眼。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映入眼帘。
看二人装束,是京中官家的两位小公子。一个穿着件薄薄的墨色便服,面容俊美却带着点儿狠戾邪气;另一个倒是斯文清俊,穿着浅色素衣,两人年纪相仿,大约都在十八/九岁左右。
着墨色便服的小公子信手一指,“你排的这个阵形,虽然前方排布密集,但是背后暴露太多了。若是有人带兵从背后偷袭的话,立即全军溃散!”
司马昭心中一凛,低头瞧了瞧,他方才思索间,无意中用折断的棉枝小段摆出一个鱼鳞阵形来。
遂好奇道,“小公子此话怎讲?”
京中官宦子弟,司马昭大多都认识。穿墨色深衣的那个以前见过几次,似乎是前朝钟繇太傅的小公子;浅白素衫的那个有些面生,仅是略略有点儿印象,似乎也是哪位京官家的。
只是司马昭和他们二人年纪差了十来岁,没在一处玩过,所以也只能算是勉强面熟,以前并未说过话,也并不熟悉,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叫不上来。
那位钟小公子的目光还停留在田埂边的阵形图上。他虽年纪不大,但似是对阵形排布极有兴趣。
司马昭也又仔细看了看他方才摆出的鱼鳞阵:前面的小枝分成五段,一层压一层;较粗的一根代表主将,摆于后方。这种阵形,主将不用冲在前面带头进攻,在战场上是较为保守稳妥的打法。
钟小公子偏着头,摸着下巴想了下,“既是进攻么,就要有攻的气势,磨磨矶矶的多没意思?呶!同样是将前方军士密集排布,排法多了,何必用‘鱼鳞’这种文官阵形?”
他嘴里一边说着,手上也没闲着,伸手将那堆小枝又拨拉几下,将前面的五段小枝摆成箭状,把后面最粗的一根代表全军主将的位置调至最前,在主将后方又平行排了几排。
就这么信手游戏地随意摆弄几下,竟然阵型大变,变幻出一个明显的‘锋矢’阵!
司马昭顿时对这小公子刮目相看!!
他低下头又仔细琢磨了一番眼前的锋矢阵,惊叹之余,也有些质疑道,“小公子这‘锋矢’的确不同反响,气势锐不可当,若在山地作战的话,效果尤好!……不过,此阵却过于冒险了些,虽利于突击进攻,但是只适合勇悍的武将,似乎不适宜文官带兵。”
那小公子一脸不屑道,“哪有什么绝对的文官阵形和武将阵形之说,这些劳什子还不是那些胆小之辈的借口托辞?”
“说到底,还是敢不敢的问题。我若带兵,就敢用‘锋矢’!走了!”
钟小公子似是极为不屑与凡夫俗子一般见识,傲娇地摆了摆手,拉起身边的人就要走。
“真是少年无畏……”司马昭由衷羡慕地赞了一句。他似乎从未这么无拘无束地恣意活过。
“对了,此处地处郊野,位置偏僻,你们从城中来此,是有何事么……?”
那位素白衫的小公子微微一笑答道:“前些日太学夫子布置了功课,让我们以“田”为题,写篇论。故而今日结伴出来看看这田野风光,体悟民间疾苦。”
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司马昭吐掉嘴角叼着的草根,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来。
万里长城非一朝一夕砌成。
想归想,羡慕归羡慕,事儿还得从眼前干起。
“别人怎么看你,都不算什么,关键是,咱们自己要先瞧得起自己!”爹爹暮年仍老骥伏枥,壮志凌云,他的话言犹在耳。
自个儿眼下虽没什么特别雄伟的志向抱负,总也不能太落后了。
嗯,即使是当兄父的跟班,也不能太拖家人后腿了,也要当个像模像样的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