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极其热闹,众臣你一言我一句议论纷纷,各持己见各打算盘,足足议了一个时辰。
退朝后,夏候玄瞧了曹爽一眼,心中有诸多疑问,想要单独当面问他。朝堂上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话不便当众讲。
但是曹爽陪同小皇帝曹芳去往式乾殿了。夏候玄只得先行离开,等找个合适时机再问。
太极殿外,大伙儿各依次序步出殿门,准备用早膳去了。有些府邸近的,先行回府用膳;稍远的则就近在附近街上找间馆子解决。
以前,在文帝曹丕时期,早朝后有时会留心腹之臣共进早膳,名曰“赐膳”。此制一直延续到了明帝曹叡时期。
到了明帝中后期,局势相对安稳,西蜀诸葛亮病逝后,魏国边境军事压力骤减,经过几代积累,国力也更为富足,赐膳范围一度扩大到所有早朝官员。每日退朝后,天子与大臣们一起用早膳,宫里的御膳房很是热闹了几年。
直至小皇帝曹芳登基。曹芳继位初期,“赐膳”之制尚存,不过仅仅存续了不到一年。后来,他嫌与诸位大臣一起用膳太过拘束,不得自在,慢慢就废止了这一制度。无论品级高低,都给予一定膳食贴补,早朝后各自回府用膳,或去外面的餐馆,食毕再去各衙门办事。
“太初!哥儿几个正准备去铜驼街上吃早点,正好一起,给你接风啊!”
夏侯玄随着众人刚步出太极殿,肩膀就被人从后勾住了。
“你去雍凉这些日,兄弟们可念着你了!那个新开的‘小楼春’很是地道,那驴肉汤面的味道简直绝了!去尝尝?”
中领军将军曹羲和武卫将军曹训几人一起说说笑笑地走过来,对夏侯玄热情相邀,身后还跟着禁军的几位将领。
曹羲、曹训是曹爽的二弟三弟,二人共同掌着京中禁军。
“几位大人可是要去用膳?也算上我们二位……”侍中许允和常侍王广从旁经过。他二位和夏侯玄是多年好友了,老友之间俩月未见,也过来招呼。
“诸位好意心领,只是今日出来匆忙,府中有点事还要处理,要先回府一趟。改天再请各位……”夏侯玄笑着抱拳道谢。
“这倒也是,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姑母甚是念叨你,那你先忙,我们改日再聚无妨……”曹羲和他又寒暄了几句,拍拍他肩,几人先去了。
陆续有同僚从旁经过,和夏侯玄招呼致意。
离开太极殿,往前行百步左右,再穿过第二道门,群臣三三两两各自散去,人影也渐渐稀少。
此时已至辰时,晨光初上,溢光流彩,洒在夏侯玄身上,给他面部轮廓镀上一层淡淡光晕,人仿若透明暖玉一般,越发显得光彩熠目。
当朝名士风重。夏侯玄少年成名,雅俊无双,他十七岁便袭了侯爵,虽天生世家光环加身,却难得的是性情温润如玉,身上未见丝毫宗室子弟常有的骄矜之气。自少时美名便传遍洛阳,成年后愈加清雅卓群风度翩翩,一举一动皆是众所瞩目,追慕者众。
连宫门值守的侍卫、附近不远处匆匆路过的宫女们也都忍不住悄悄瞧上一眼,暗暗瞻仰当朝第一名士的风采。
眼看就要出宫,行至一道小门外,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他。
“夏侯将军!请留步……”
夏侯玄正步履匆匆,闻声停步,旋过身。
看了一眼来人,司马师。
遂拱手淡淡道,“大人有何见教?”
司马师大步过来,拱手抱拳,动作略显局促僵硬,“……你在雍凉如何?”
夏侯玄脸上神情有些讶异。
毕竟,几乎众所周知,以他们今日的关系,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并不适合寒暄。
“尚可,承蒙大人关切。”夏侯玄神色疏离。他眉似远山,目若深潭,却平静无波。
岁月似乎对有些人格外偏爱了些。同辈人大多已年过而立,夏侯玄却依样貌如昔,和二十岁时的身形相貌相差无几。
只是,每每看到这张和已故亡妻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司马师总莫名感到几分心虚不自在。
“那、那就好……”司马师话间有些许滞顿生硬。他身形高大,目如鹰隼,面部轮廓线条十分硬朗分明,如似刀削斧刻一般,显得不苟言笑,看似很难与人亲近,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执拗固执。
“大人可是要在此叙旧么?”
听夏侯玄如此问,司马师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他犹豫着踌躇了下,遂打算直接说,“方才在朝中,陛下询问征西意见之时,夏侯将军怎不趁机劝阻?若你进言,想必陛下和大将军都会再做考虑……”
“??”
看着对方惊诧的表情,司马师硬着头皮继续道,“昔日,你我几人曾探讨过对蜀策略,西蜀偏远,地形险峻,只宜奇袭或智取,切忌正面强攻。如若贸然大举攻伐,结果难料,你忘了太和四年……”
夏侯玄讶于他半途喊住自己,更讶于他竟会说出这些,淡淡答道,“以前之事,年月已久,本人多已忘却,也不想再提。”
“这……”司马师一时语塞。
他已在朝内担任散骑常侍几年,虽然常在内廷,却始终没太学会官场的那一套虚与委蛇客套敷衍的表面功夫,面上不自觉间便流露出些许激切之色。这点浑不似朝堂中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多数官僚。
“事关边境安稳,并非私事……大人你,又何必疏远至此?”
夏侯玄视线淡然扫过他,声无波澜,“在下不过一介区区中护将军,凡事奉命行事而已。大人多虑了。”
他身后不远处有一排峭直挺拔苍翠欲滴的银杏树,晨风拂来,阳光透过银杏树的枝叶间缝隙,细细碎碎地洒在他的脸上,光影倏忽来去。
夏侯玄神情淡淡,像是对谈话内容兴致缺缺,面上却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似是一派风清云淡,与我无关。
不远处两名侍卫瞧了一眼这边,禁不住暗中称奇纳闷。
奇了!今日夏侯将军怎同司马常侍在一处交谈这么久?这夏侯氏和司马氏两家不是早就断绝往来了么?……
几乎宫里人都知道,夏侯将军为人最是和煦,平素不管待谁都是彬彬有礼的,同他们这些普通侍卫也从不摆架子。却惟独和司马家不太对,尤其和司马师之间似乎过节甚深,往日里,两人简直形同陌路一般。
见左右不时向这边投来探寻的目光,司马师愈加感觉有些窘迫局促。他性情冷峻刚毅,又有些急性子,并不是什么好脾气之人。这些年,或是因为往日旧事和心中些许愧意,才额外对夏侯玄多了份耐心。
他两手叉握于腰前,略略犹豫了片刻,再次硬着头皮道,“今早,小女如意又留书出走了,不知是不是又去了贵府,大人要是见到她,烦请派人送她早些回去……”
三女儿如意一直很是令司马师头痛。
她虽然说起来是司马师的亲生女儿,却自小同司马家的人一概不亲近。不仅同素来严苛的爹爹没什么话讲,就连和祖父司马懿、祖母张春华,以及叔叔婶婶之间都透着隔膜。
其实,如意小时候的性情原本很是伶俐调皮。只是,她三四岁时,娘亲夏侯徽一夕猝亡,后来的继母羊氏虽然待她们姐妹几个很好,但那毕竟不是亲娘。再后来,如意就变得越来越沉默少言……
因为娘和爹原先住的院子早就封起来了,成了司马府的禁地,谁也不得擅自进入。如意在想娘的时候,就只能跑去夏侯府找外祖母和舅舅。
到了夏侯府,她也不太去府中别的地方玩儿,只爱呆在母亲出嫁前住的院子里,一个人在娘亲住过的房间里,往往一呆就是一天……
这些年,如意从小小女童长成十几岁的少女,女大十八变,模样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是,她像是刻意忽略了夏侯氏和司马氏两家的不相来往。每年总有那么几日,便一个人不请自到地去了夏侯府。
她人小主意正,小脑瓜里成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时执拗得很,犯起倔来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除了舅舅夏候玄——这点也是最令司马师头痛的,自己的亲生女儿,和自己不亲,却一心向着外人……
“如意也是在下的外甥女,在下和家人若见到她,自会照顾好她……”
夏侯玄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咸不淡地答了句。随即缄口,不再多言。
他目光有些凉,唇角浮现一个淡淡弧度,似讥讽又似自嘲,转瞬即逝,又恢复一派淡漠如初模样。目光也随即转向别处。
对方摆明了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不欲交谈之意再明显不过。
司马师只得悻悻作罢,拱手抱拳,神色有些黯然道,“如此,有劳大人费心了。打扰了,大人请便。”
夏侯玄不失礼节地略一颔首,转过身。
两人之间隔着丈许距离,一前一后穿过重重宫墙。
出了宫城掖门,一左一右,向相背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