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音没想到沈听澜会来得这么快。
在那通电话后,不过十分钟,人影便已经出现在医院的走廊尽头,大步流星朝这边走着。
他的脸色很是苍白,额头上蒙了一层汗,头发早已凌乱,眼中的仓惶在看见前方的女人时勉强平和了些,眼里充着血丝,像是要流出血泪似的。目光最终定在她抱着白纱布的右手手背上,瞳孔一紧。
直到走到她面前,他停顿了很久才哑声低问:“……疼吗?”
许音呆呆望着眼前狼狈的男人,心中大动,动的她耳膜都紧绷着,想到刚刚电话中,他近乎哀求的语气问“她在哪家医院”。
就像……低到了尘埃里。
“许音?”见她迟迟不说话,沈听澜越发慌乱,伸手想要碰她,却又怕弄疼了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她面前。
许音抿了抿唇,收回目光,又想到电话里他冷淡说“要开会”的语气,干脆低着头,不理他,只一言不发地绕过他朝迟然的方向走去:“迟先生,谢谢您送我回来……”
“许小姐客气了,我说过,有机会可以带我看看宁城,当我的模特啊……”迟然看了眼沈听澜,没有多问,依旧温雅笑着。
沈听澜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像是结了冰似的,呼出的气都是冷的。
她不愿理他了。
许音道完了谢,并没有过多停留,走进电梯,按了一楼。
电梯门刚要关上的瞬间,门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电梯门徐徐打开。
沈听澜站在外面看着她,迟疑两秒钟,最终走了进来。
许音只看了他一眼,低头依旧没多说什么。
一楼很快到了,许音走出电梯,沈听澜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一直走出医院大门,许音直接左转朝出租车停车区走去。
“我的车就停在那边……”沈听澜急走了几步。
许音脚步没停,一直走到出租车停车区,上了最前面的出租车:“师傅,去盛亚名苑。”
沈听澜愣愣站在路边,孤零零的。
出租车已经发动,却停在了他跟前。
沈听澜抬头。
出租车的窗子落了下来,的士司机探出头来:“这位先生,车里的闺女要我告诉你一声,有会就去开会。”
司机说完,升起窗子就离开了。
沈听澜看着车影渐行渐远,呆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快步走回自己的车里,驾车跟在出租车身后。
“闺女,那车跟来了啊。”出租车内,司机看了眼后视镜说道。
许音朝后看了一眼,只“嗯”了一声,再没多说什么。
车很快就到了盛亚名苑,许音下了车,后面的黑色劳斯莱斯几乎立刻停了下来。
沈听澜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许音输入密码,开了别墅大门,刚要关上。
沈听澜快走了几步,拦住了将要关上的大门,默默走了进来。
许音抿了抿唇,看了他一眼,依旧不说话,走进客厅,就要去厨房查看,她记得去医院前,这里还有好些备好的食材。
只是没等她走几步,沈听澜已经拦在她跟前,不容置疑道:“你手有伤,我去厨房。”
许音看着他挡在自己跟前的身影,乐得自在,转身上楼,回了卧室。
沈听澜看着她的背影,失落垂眸,转身走进厨房。
厨房内,备好的食材有些散乱,冬荫汤洒了一地,有些狼藉。
他安静的收拾好,却在碰到熬汤的砂锅时一顿,已经过去这么久,砂锅还有些温凉,他不敢想象,滚烫的汤洒在她的手臂上,到底有多痛……
沈听澜重新将汤煲上,将一旁的食材处理妥当后,汤已经好了。
他盛了一碗走上楼去。
许音的房门半掩着,沈听澜进去时,她正半靠在床上,膝盖微曲,缠着纱布的手只能僵硬的放在一旁,能隐隐看见纱布上方红肿的肌肤。
沈听澜端着汤走过去:“你中午还没吃饭。”
许音没有说话,也没动。
沈听澜顿了顿;“我喂你?”
许音看向他,依旧不理会。
沈听澜心中一揪,良久低低道:“我知道你怪我,可是,你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
手中的冬荫汤仍冒着热气,沈听澜看着她受伤的右手,安静了好一会儿:“……我陪你疼,你别不理我。”
许音不解,看向他。
下一秒,沈听澜偏了偏手,冬荫汤就要倾斜着洒在他自己的手上。
许音一惊,忙伸左手扶了一把他的手。
瓷碗晃了晃,只洒出几滴,溅在沈听澜的手背上,立刻泛了红,他却没感觉似的。
“你疯了?”许音皱眉望着他。
这算什么?自残?
沈听澜低头看着她,下秒突然弯了弯唇角笑了出来,她不是不在意他的。
刚刚,她眼中的紧张,骗不了他。
好像突然就满足了。
她心里有他,虽然不知道占多大比重,但有他,就足够了。
还笑?
许音瞪着他,忍不住呢喃:“疯子。”
沈听澜坐在她床边,拿过汤匙:“我喂你。”
……
许音因为右手有伤的缘故,办公很是不便,也幸好这段时间le不算太忙。
养伤这段时间,沈听澜倒是每天都来。
许音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每天赶人,怕是他连公司都不去了。最终是她一句“你在替我守着睿京”,沈听澜才终于回了公司,然而依旧早中晚准时回别墅。
这天,许音手背上的伤已经结痂,除了偶尔会有些痒外,已经没有大碍,她接到了一通电话。
电话是迟然打来的,说的是邀她当模特那件事。
许音最初只以为迟然是开玩笑,没想到他竟然是说真的,一时为难。
可迟然却又说:如果拍摄顺利,可以以此为主题,为le写一篇文稿。
一个时尚圈举足轻重的品牌设计师和摄影师,为le写文稿。
许音几乎立刻答应下来。
宁城是一个繁华大都市,但也这繁华,显得千篇一律。
迟然是一个很有自我品味的人,譬如他仍在用着老式相机,譬如他会为了摄影,独自一人去泊岛住上近一个月……
对于他这样的人,繁华都市肯定早已经看遍了。
许音索性带着迟然去了锦山半山腰。
这里是她当年在福利院的时候偶然发现的,沿着一条小路一直往里走,会有一条山涧溪流,也会有野花碎叶。
许音手背有伤,为了避免摔倒走路很是小心,迟然也很是绅士的缓步跟在她后面。
只是看着周围的树木还是难掩疑惑:“许小姐这是……”
许音笑:“我现在这样,当模特恐怕不行了,也许会有迟先生更有兴趣的。”
迟然来了兴趣:“嗯?”
“去看时间和风。”
走了不过一会儿,那条小溪便已经出现在眼前。
山涧里,溪流清澈见底,有一个石块组成的石坡,头顶丛林刚好开了一道缝隙,唯一的一束阳光照在石坡上。
溪水快速流动着,打散了阳光,就像阳光在流动一样。
具象的时间。
不起眼的景色,却格外奇妙。
迟然安静望着,只觉得心都随之安静平和下来,一切都被大自然准备的刚刚好,不差分毫。
但凡头顶的枝叶再繁茂一些、溪流再和缓一些、甚至石头再大些,都不会有如此精妙别致的景象。
“刚刚许小姐说风?”迟然转头看向许音。
许音笑了下,捡起地上几片落叶花瓣,等了一会儿,在感觉到风起时松手。
花叶随风微微旋转着,一个轻柔的小巧的卷风,刚好绕着那束阳光。
迟然抬头,那束阳光照射下的缝隙,就像一个风口,缠绕着落叶花瓣翩翩起舞。
“风的形状。”他轻道。
许音笑:“下期le的主题是自然。”
迟然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摇头失笑出声。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友人说的:“你这种喝露水都能活的人,就该找个把你拉到人间的另一半。”
……
睿京。
沈听澜这几天并不闲,许多工作要压缩到白天来完成,甚至提早几个小时完成。
许音的手一天不好,他就一天心中难安,总是想起医院那天的情形。
可却又不敢问她到底要和他说开什么,最终只把话憋在心里,想着对她好些,再好些,哪怕她对他只是习惯也好,只要她不离开……
“叩叩”两声敲门声传来。
沈听澜猛地回神,垂眸敛起多余的情绪,嗓音清敛:“进。”
秦至走了进来,手中拿着平板:“沈总,您在忙吗?”
沈听澜看着他:“有事?”
“关于睿京传媒那边的事,”秦至迟疑了两秒钟,“睿京传媒最近新投资了一部电影,是部特效大片……”
“这种事,让分部那边拿主意就好。”沈听澜凝眉,睿京传媒在睿京的产业占比并不大,尤其只是投资一部电影这种事,更有专门的评估团队负责。
“我知道,”秦至忙道,如果只是平常的电影投资,他当然不会前来,可这件事却和许小姐有关,“之前有一个名叫温礼的新演员联系到了我,说是许小姐推荐的。我见他很适合电影男二号,就引荐给导演了,前几天试镜通过,刚刚通知我说已经定下来了。”
沈听澜翻看文件的动作顿住,沉吟了几秒钟:“作为睿京的最大股东,她有决定任何角色的……”权力。
最后两个字没说出口,就断在嘴边了。
沈听澜皱眉。
温礼,这个名字,莫名的熟悉。
“有没有温礼的资料?”他开口问道。
秦至点头,将平板放在沈听澜面前:“这是他的全部资料。”
沈听澜直接翻到照片那一页,紧盯着屏幕上的照片,那微扬的眉眼、年轻的样貌,还真是……眼熟啊。
那晚,送许音回家的男孩。
那个酷似柳熙的男孩。
许音亲自推荐的他?
“沈总?”秦至小声低唤。
沈听澜将平板递给秦至,淡淡道:“你先出去吧。”
秦至应下,接过平板走了出去。
沈听澜依旧看着眼前的文件,却只觉得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开始蠕动,最终汇成了三个大字:
老男人。
年轻的小鲜肉,有那么好?
……
许音从锦山折返时,天色渐暗,宁城的夜才开始苏醒,灯光渐渐亮起,远处一片灯红酒绿。
迟然很是绅士,开车将她送到别墅门口。
想到下期杂志的“镇刊之宝”有了着落,她心中也很欢愉。
车缓缓停下,许音避开受伤的手,小心解开安全带:“谢谢迟先生送我回来。”
说完,已经打开车门,下了车,隔着半开的窗子礼貌道:“迟先生,再见。”
迟然顿了顿,沉思片刻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许音不解:“迟先生?”
迟然看了眼不远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道路:“许小姐毕竟是伤者,送佛送到西。”
他只是突然想到友人的那句话。
许音笑开,看了眼自己的手:“手已经快好了,但还是谢谢迟先生。”
迟然摇摇头说了声“不客气”,跟在许音身边朝别墅门口走着,唇角一贯温雅的笑有些淡,一路没怎么说话,只是快到门口时,他突然道:“沈听澜沈先生,和许小姐是什么关系?”
“嗯?”许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迟然笑了下,解释道:“只是觉得,那天在医院,沈先生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他仔细措辞,“传闻沈先生清冷自持,可那天……”
话没说完,但也让人了然。
许音也想到那天在医院的沈听澜,耳根热了热,微微垂眸,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迟然是聪明的,见到许音这个样子瞬间明白过来,安静地笑了笑:“是我问得唐突了,想来,沈先生很在意许小姐吧。”
许音这一次没有否认。
迟然也笑了笑,送到别墅门口,好脾气的道别后才转身离去。
许音礼貌目送他离开,想到刚刚迟然问的那番话,许久轻轻吐出一口气。
离婚后,第一次,觉得原来被人知道她和沈听澜的关系,是一件还不错的事。
转过身,许音就要打开别墅门,余光却蓦地注意到一旁一道黑影。
她转头看过去。
路灯找不到的黑暗里,只能隐约看到一道颀长的人影轮廓,许音皱眉,连猜都不用,那人是谁一目了然:“你在那儿干嘛?”
沈听澜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走到路灯下。
许音道:“你……”还要说些什么,却在看清他时,陡然停下。
今晚的沈听澜,和以往很不一样——
他没再穿笔挺的西装,反而穿着一身黑白休闲装,以往一丝不苟梳上去的黑发,此时却有些松软,几缕碎发耷在额前,双眸黑漆漆的,像一块通透的黑曜石,正专注的望着她,脸色微有苍白,却难掩那股呼之欲出的华丽与矜贵。
带着几分难辨年龄的少年气儿。
就像……七年前的他,只一眼,就将人吸入其中。
很诱人。
“你……怎么这副打扮?”许音干巴巴问道,不觉舔了舔唇,胸口有什么酸酸胀胀的,一下一下的跳动着。
沈听澜没有应声,走到她跟前低声道:“见异思迁。”
控诉的语气,却带着淡淡的委屈。
许音错愕:“什么?”
沈听澜看了眼迟然离开的方向:“迟然不是比我还老?”说到这里,他轻哼一声,“老、男、人。”
许音凝滞了两秒钟,而后哭笑不得道:“你怎么知道?”
沈听澜抿了抿唇,只要稍微一查就知道了,迟然比他老了足有一年零四个月。
最终却没说出口,只道:“温礼,是你推荐给秦至的?”
许音点点头:“我见他资质还不错。”
“哪里不错?”沈听澜望着她,“以你说,小鲜肉比老男人强?”
许音下意识反驳:“我什么时候说……”
话,戛然而止。
她仔细想了想,似乎真的说过。
在和尽欢通话的时候,为了安慰尽欢而说的。
那个时候,沈听澜在偷听?
许音默默转头看向沈听澜,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此时的装扮,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因为我那句话,你今晚才这幅打扮?”
沈听澜一愣,直觉想要摇头,却又不甘心,最终只垂头不看她,也不说话。
许音直直盯着他微颤的睫毛,转身一言不发地走进别墅。
沈听澜一惊,忙跟在她身后。
直到回到客厅,打开灯,看着满屋的明亮,许音轻吸一口气,屋内不再是那种空冷寂寥的感觉。
沈听澜看着眼前背对他的女人,心一紧。
那种莫名的惶恐又来了。
却在此时。
“沈听澜。”许音突然唤他。
沈听澜下意识地抬头,眼前却一暗。
许音踮脚轻轻在他唇上印上一吻,蜻蜓点水的一点,就要离开。
沈听澜愣神片刻,已经飞快反应过来,眼中一片惊喜,他揽着许音将要撤离的后首,苍白修长的手指穿插进她黑茶色的卷发之中,小心避开了她右手的伤,垂首吻了下来。
头顶的灯氤氲着,散发着晕黄色的灯光,安静洒在二人身上。
许音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好闻的冷香包裹在其中,唇上小心翼翼的触感一点点的碰触着,似是生怕弄疼她一般,细细的酥麻由唇角,传至心尖。
一吻作罢,二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沈听澜低着头,眼神晶亮的看着怀中的女人,额前的发摇晃着,声音微喘沙哑:“……所以,你还是喜欢年轻吧?”
许音从他怀中抬头,看着他幽怨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沈听澜看着她的笑,无奈地弯了弯眉眼:“那我努努力。”
“嗯?”
“我努努力,晚些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