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能不能好好活着?”
“答应我,好不好?”
我不知道我是用怎样的情绪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我只知道……我不想让他死。
阴暗牢狱,血腥与浓郁的霉味铺天盖地,似乎要将我吞噬。眼前的人也早已不是平常的模样,发丝凌乱,满脸苍凉。
慢慢的,我只觉一种控制不住的呕吐感涌上来,肠胃痉挛的疼痛几欲要将我撕裂。
半晌,我听见他低低应了声好。
这便够了。
我不敢再看他,咽下一口酸苦的胃液,走出这昏暗的楼阁。
“可惜了。”
*
我是赵钰,是赵家最小的女儿。我的父亲是当朝的丞相,我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但我只喜欢和我的小哥哥一起玩。
我想,可能是因为他长得最好看吧。
他叫赵容夙。比我大了七岁。
他是爹爹前夫人生下的孩子,他六岁的时候爹爹娶了我的娘亲,而后生下了我。
由于我年纪最小,爹爹格外宠爱我。但我与府上的哥哥姐姐们都不是很熟,那些家仆也不敢和我一同玩闹,我觉得好无聊好无聊。
所以我常常偷偷跑出屋子,独自一人在府上瞎晃。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月亮圆圆的晚上。
我嘴里塞着一块厨房新出炉的桂花糕,去府中后面的园子里捉蜗牛。那里的蜗牛又多又大,对我而言是实实在在的宝地。
可我没想到,正当我低头捉着蜗牛的时候,却听见压抑着的、低低的抽泣声。
我将手上的蜗牛放回地上,用衣服胡乱擦擦沾满泥巴还有黏液的手,悄悄往林子外走了走,看到石头后面蹲着一个人。
月光很亮,而且正正好好映在那人脸上——
凤眼,高鼻,红唇,还有红红的眼眶和脸上难以忽视的眼泪和鼻涕。
我认得他,他是我的小哥哥,名字叫做赵容夙。
我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而且每次见面基本就是零交流。他的眼神总是有点吓人,里面装着慢慢的戒备与嫌弃。
我晓得,他并不喜欢我。
切,那我也不喜欢他好了。
我背地里常骂他小白脸,可平日里冷面严肃的小白脸看多了,今日这哭哭啼啼的小白脸着实让我心颤了颤。
他已经十五岁了,居然还在这里偷偷哭。
真没出息。
作为一个有出息的女孩子,我觉得有必要对他进行一番教育与劝导。
于是我从林子中跑出去,咻咻跑到了他的面前。
他被我吓了一跳,几乎从地上弹起来,愣了几秒后火速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似乎有些生气,眉毛几乎要倒立,朝我恶狠狠地喊了一句。
不过估计是怕人听见,特意压着些声音,导致听上去——毫无威慑力。
他比我高了好多,必须要高高仰起脑袋才能看见。于是我仰起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关你毛事。”
他像是被食物噎住了一样,完美假面破碎,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小小年纪,怎么能说这些粗话!谁教你的!”
“堂堂丞相府的千金怎能出言不逊,若是被别人听了去,岂不是回了赵家的名誉!”
他一连串输出了好些话,可我听都没听。我等他咬牙切齿地吼完,直接把我想问的东西问了出来:“你为什么偷偷哭呀?”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我才没有哭!”
这话可能鬼才要信。
我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人,于是指着他袖子上难掩的水痕,洋洋得意:“那眼泪和鼻涕都挂在袖子上呢,你还撒谎!”
他似乎被噎的更厉害了,这会儿脸也变成了红色。嘴巴紧紧抿在一起,眼神变得更凶了。
“你什么也没看见,不许在胡说八道了!”他把袖子往背后藏了藏,做了好几下深呼吸平复情绪,然后恶狠狠地威胁我。
我一时被他眼里的戾气吓了一跳,却是愣愣地没有说话。
他转身就要走。
然后我又好巧不巧看见他后脖颈上的伤口。
好大一道,还流着血,好些肉都被翻了出来。
噫,好恐怖。
正义卫士的责任感油然而生,我瞬间同情心泛滥,然后往前跑了两步扯住他的袖子。
我其实是不想叫的。
可是他一个人偷偷哭,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我又是这么懂事可爱的小仙女……
我扯住他袖子摇了摇,然后别扭地喊了一句:“哥哥。”
他一下子停住了,然后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叫我什么?”
他的语气着实不是很好,脸色也有些吓人。我害怕地吞了吞口水,然而作为一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我还是僵着脖子干巴巴回了过去:“叫你哥哥。”
“你本来就是我哥哥啊,我爱怎么叫怎么叫,不行啊?”
我不仅回了嘴,还又顶了嘴。
面前的人突然一动,我被吓了得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发现他只是蹲了下来。
“……”
“可以啊”,他竟笑了,虽然这笑看上去有些阴恻恻的,但我实在是不能否认——他笑起来真的好好看。
我又吞了吞口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啊?”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男子汉大丈夫,不、不应该哭的。”
他闻言竟笑得更厉害了。
“还有”,我伸手指了指他的后脖子:“你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呀?”
“怪吓人的。”
完了完了,他竟笑得抖了起来。
我觉得这人脑子或许有点问题。
脑子有病的人果然不会回答问题,他笑够了之后,却是反问我一句:“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身后也没有人跟着,若是出什么事那些家仆能担当起么?”
我心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声音小了些:“我来捉蜗牛。”
为证明所言真实性,我特意把脏乎乎的爪子伸到他面前让他看个清楚。
“你看啊,我的手可脏了!”
“……”
那一瞬间,我竟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如同看傻子,充满了不解与怜悯。
我见他没再说什么,悻悻放下爪子,纠结一会儿,还是觉得关爱伤者人人有责。
我掏出了怀里藏着的桂花糕。
虽然已经被压扁了,但还是温温热热的,闻上去也是一样的好吃。
我心疼地看着它,然后还是把它递了过去:“给你吃。”
面前的人又一次愣住了。
我把桂花糕往他手里推了推,继续道:“我不开心的时候,吃些这个就好了。”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哭,为什么受伤,但你一定也是很难过的。”
“吃了这个桂花糕,应该就会好很多了。”
我贪婪地闻着桂花糕的香气,似乎要把它吸食进胃里。
我觉得我真是太善良了。
世上怎么会有我这么贴心可爱的仙子。
他这么久不说话,一定也是被我感动了。
我抬起头,准备欣赏他感激的表情。
可我只看见了一脸的嫌弃。
他一巴掌把我的赃泥爪子拍走,看着手里沾上泥巴的桂花糕眉毛皱成一团:“你让我吃这个?”
“做梦。”
*
那桂花糕终究还是浪费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桂花糕被包在绢帕里被臭男人扔到一边,捶手顿足只觉一番好心被当作驴肝肺。
我气鼓鼓地瞪着他,没想到他懒懒地站了起来,然后直接把我抱了起来。
我:“!!!”
“你干什么!”
我生气,我委屈,可我狂吼又不敢吼。
我本想顺手掐掐他的脖子,可念及他有伤,终究只是揪了揪他的耳垂。
“太晚了,你该回去睡觉了。”
他扭过头避开我的爪子,声音淡淡:“下次再偷偷跑出来,我就会告诉父亲。”
哼。
竟然把爹爹搬了出来。
我切了一声,却没在反抗,任由他抱着我回了屋子。
屋子外面早站了一排侍女,一个个伸着脖子往外看。这会儿见到了人,忙帮我接了过去。
“多谢二公子!”
她们朝着他连连道谢。
“以后小姐出去,你们必须在后面跟着。”他负着手,声音冷冽。2我想着他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反正这是我屋子里的人,到时候我——
“若是小姐不听话,找我便是。”
淦。
我呕了。
我在威胁之下其实还是老实了一阵的。
不过只有一阵就是了。
过了一段日子,我又有些按捺不住,趁着侍女们不在意又跑了出去。
没跑几步就被他捉了回来。
我又跑。
又被捉。
我觉得这次成功的机会最大——
结果刚跑过一个假山就被人提着后脖颈拎了起来。
少年熟悉讨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想溜去哪里啊。”
“我……”
我哑口无言。
说实话,还真没想好去哪里。
我被拎去了一个屋子。
这屋子不是很大,但是放了好些个书架,上面满满当当全都是书。
我被扔在了桌案跟前。
接着我看着赵容夙在书架上面挑挑拣拣,然后扔过来了一本书。
我瞥了一眼,是《诗经》。
我一下子萎了。
因为我从小最不喜欢读书。
“这、这是要干什么呀?”
我用我平生自我感觉最为可爱的嗓音,天真可爱地问了一句。
“要看书呀。”
赵容夙的声音听起来和蔼极了,他把书翻到第一页,朝我笑得一脸惊悚:“我听说,你如今已八岁,但连诗经都没有读下来。”
“既然你天天总想往外跑,不如来这里读书。”
“哥哥我亲自看着。”
“哥哥”二字被他特意咬重,我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
“我要告诉爹爹!”我咬着嘴唇控诉。
“可以啊。”
他勾唇一笑,正巧门外这会儿就传过来了爹爹的声音。
我喜出望外,扒着椅子想要下地,没想到爹爹步子迈的太大,没等我从椅子上下来就进来了。
“钰儿也在啊”,爹爹看着我眼睛一亮,他赶忙走过来,看见桌子上我没来得及挡的书:“哎呦,在读书呢!”
他转身欣慰地拍了拍赵容夙的肩膀,感慨道:“我本以为你们兄妹并不是很熟。”
确实不是很熟啊!!!
“没想到你们关系这样好。”
不爹爹不是的!!!
“钰儿性子任性,向来不爱读书,没想到竟在你这里主动读起书了!”
爹爹你听我解释!!!
“容夙,这样很好啊!”
我着急地瞪着赵容夙,希望他能够好好解释。
然后我就看见他朝爹爹行了个礼,谦虚道:“父亲所言极是,孩儿也没有想到妹妹竟会主动来这里看书。父亲放心,以后妹妹读书,孩儿定会亲自仔细教习。”
主动。
读书。
亲自。
教习。
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想要大声解释,可赵容夙根本不给我时间。他掏出一沓厚厚的书卷,俯身一脸恭敬:“父亲,此篇策论孩儿还有一些不甚理解,希望父亲可以解惑。”
然后两个人就这么走了。
我愤愤地攥着袖子,看见少年回过头,露出一个挑衅顽劣的笑。
*
此仇不共戴天。
然而每日去赵容夙的书阁读书还是成了我的每日任务。
我恹恹地坐在椅子上,将手中的诗经翻到第一页。
第一个就是《关雎》。
之前都学过了。
我撇了撇嘴,然后想要翻到下一页,结果手却被人按住。
那手骨节分明,匀称白皙,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有一说一,真的好看。
可惜手的主人玷污了它。
“为何略过这篇?”赵容夙重新把书页翻回来,指着那首诗:“你都会了?”
“之前都学过。”
“那你告诉我,这篇讲的是什么意思?”
这谁还记得住啊。
我拄着下巴,飞快地将这个文章过了一遍。夫子之前确实讲过,可我当时就没怎么听,好不容易记住的一些也忘了大半。这会儿循着脑子里仅剩的一些记忆和字面意思,我决定赌一把。
雎鸠……我记得是个鸟?
窈窕淑女自然就是美女了。
这怎么还有菜呢,还有琴瑟、钟鼓……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狂赌。
“就……有一只鸟在河边,然后来了一个漂亮的小姐……还有一个男子?”
“然后鸟的周围都是菜,小姐捉不到所以晚上睡不着觉。”
“然后那个男子和小姐一样也睡不着觉了。”
“后来小姐拔掉了周围的菜,一边弹着琴一边把鸟引了过来。”
“然后看到附近的菜很适合做配菜就又采了一点,成功捉到了鸟,然后回到家奏起乐来。”
沉默。
长久的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我听见冷得吓死人的声音:“奏完乐之后呢?”
我低头看看书,后面没有了呀。
不过这既然是一个捉鸟的诗……
“奏完乐之后,自然就把这个鸟煮了吃了。”
“或者烤了吃了。”
我听见自己自信的声音。
又是沉默。
我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我转过头看赵容夙,却发现他唇角竟微微翘着,眼底像是有跳跃的碎光。
然后他在我脑袋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一派胡言。”
“将这首诗抄十遍,照这个重新读!”
我知道这场赌终究是输得一塌糊涂。
我垂头丧气地开始抄诗。
抄完诗后,赵容夙拿过去细细看了,然后开始叫我读诗。
我本以为我会想上夫子课的时候很快睡着,但竟发现我没有。
赵容夙的声音很好听,讲的东西很有趣,我听着听着,竟然清醒着过了两个时辰。
外面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赵容夙放下书,把我送到外面候着的妈妈手里:“明日再来。”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抱怨和顶嘴。
以后的日子,我便天天到赵容夙这里来读书。我发现,赵容夙给我讲的东西与夫子讲的很不一样。
更有趣,也似乎更为深刻。
我也渐渐觉得,读书好像没有那么痛苦;甚至发现……这样也不错。
赵容夙有时候会被爹爹叫去处理一些事情,我就会自己在书阁里待着,在他的书架上翻翻看看。
一转眼就是五年。
我已经十三,而他也已经及了冠,进了朝堂处理政事。
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去了他的书阁,赵容夙并不在屋子里,我便习惯性地在书架上翻找些书籍来看。
架子上的书虽然很多,但已然被我读完了大半。我没有挑到如意的书本,便在书案前懒懒一坐。
书案旁边有一个柜子长年锁着,但是今天却是露出一个缝隙。
我鬼使神差地蹲下去,将柜子缓缓打开。
里面躺着一些书信,还有……一把匕首。
记忆一下子在脑中复苏,我想起了当初见他时,他后脖颈的那道又长又深的伤口。
然而我来不及再多想,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慌乱地站起来,随手拿了一本书在椅子上坐好。
赵容夙缓缓进了屋。
这会儿正是冬天,侍女接过他外面披着的厚厚大氅,温了一壶差侍奉他喝下。
他却没有接,而是兀自走过来,往我怀里塞了个红绒布包着的东西。
“冬日天气凉,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不随身带个暖炉。”
他眉宇间的稚气早已消失不见,棱角变得清晰分明,而依旧是清隽的模样。虽是在责怪我,但是声音却温柔得一塌糊涂。
是的。
温柔。
你没有听错。
我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赵容夙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捉弄我或者恶狠狠地吼我,而是声音慢慢淡下来,又慢慢变成暖暖的柔。
而我竟然也已经慢慢习惯于拥有这样一个温柔的兄长。
“哥哥”这个称呼,也从别扭而鲜少叫变成了常用的称呼。
我摸着红绒布,感受到里面藏不住的暖。
他几步走过来,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那露着缝隙的柜子,而后却是没有什么动作,而是看向我面前摆着的书。
《诗经》。
我暗道一声不妙。
方才过于匆忙,我随手从书架上翻了翻,竟好巧不巧拿到了这一本来。
这明明是我第一天就读了的书。
“怎么还在看这个?”他眉尾挑了挑,脸上倒是有些诧异。但许是又想起来了什么,竟轻轻笑起来。
他把书翻开第一页,“关雎”二字直接撞进眼帘,旁边还有孩童略带稚气的备注。
我啪的一声把书合上。
“我、我拿错了!”
我火速把书放回书架,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来。
赵容夙也是没有说什么。
我正天马行空的想着匕首书信还有要读什么书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却听见面前的人突然开了口。
“钰儿”,他轻轻唤道:“今日以后,你便不用再来读书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脑子里的东西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全都飞走,留下一大片空旷的空白。
“为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自己轻声问道。
“我这里的书你基本都读完了,你如今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我也没什么可教你了。”
“我现在已经入了朝堂,每日有公务处理,怕是也没有什么时间与你一同读书了。”
“还有……”
他顿了顿,似是有些犹豫,但还是开了口:“你已然长大了,如今天天往我这里跑,终究不是很好。”
我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越听越觉得他怎么有这么多理由。
怎么这些理由听上去这这么有道理。
有道理得让我根本没有反驳或者拒绝的机会。
袖子里面的手慢慢攥紧,我笑得一脸平常,笑得一脸没心没肺:“好啊。”
“我终于不用每日跑来跑去了,怪累的。”
我不敢再多看他,硬扯出来一个笑,然后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出门的一瞬间眼泪就不受控制落了下来,落在脸上冷得要命。
我想要抬手擦擦眼泪,可一低头,才发现手上抱着个东西。
红绒布手炉。
我居然没有扔下来。
我摸了摸它,将冰凉的手指伸进手炉内袋里。
真的好暖和。
然后我哭得更凶了。
我跑得那样匆忙,以至于我根本没有看见屋中场景。
柜子里的书信被拿了出来,柜门重新关好,而那些书信则在烛台上渐渐化为灰烬。
而赵容夙……
他将那本《诗经》拿起来,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略显凌乱的字迹。
男人声音轻得像雪花,似乎刚落在衣衫上就化了。
“你若是再不走,我怕我……不放你走了。”
*
之后的日子我再没有去过赵容夙的书阁,自然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我伤心了一阵时日,也慢慢释然了。
不就是不读书了嘛……我还不想读了呢。
多年的读书高压之下,该读的东西早读完了,不该读的也读了不少。前些日子京城一个闺秀诗词大会,我浑水摸鱼了一番,竟然还抱回来了个第一。
从此以后京城里的人都管我叫什么才女。
可谁能想到他们口中的才女是一个当年天天被夫子打手心的逃课小能手。
我有一段日子无所事事,可在房间里闷久了,按捺依旧的躁动情绪就又出来了。
我想要出府玩一玩。
在大周,女子出去闲逛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赵府管得严了些,我出去的次数不多,每次出去也会跟上一长串的侍从。
怪放不开的。
于是我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背着屋子里的妈妈,带着贴身侍女阿荷出了门。
阿荷和我年纪相仿,都是爱闹的年纪,我们两人在外面倒是更能逛的起来。
我带了个面纱把脸挡住,又换上一身简单的衣服,从小门悄悄溜出了府。
街上很热闹,玩的多,吃得多,看的也多。
我向来是个爱吃的,可我在街上逛来逛去,吃的没买几样,却是抬步走进了一家与“有趣”二字格格不入的店。
我径直走进去,问老板:“有没有锁?”
“要结实的大锁。”
然后店主给我拿来了一把看起来异常笨重的大黑锁。
太丑了太丑了。
我心中暗骂,但看在店主极力推销其结实的面子上,还是将信将疑地买了。
买完我就后悔了。
太沉了。
我感觉自己胳膊要掉了。
大锁带在身上,我顿时别的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什么桂花糕,什么酒酿圆子,什么酱板鸭……
全都没了。
我拎着锁往府上走,内心泪流满面。
我就是后悔。
就是后悔。
拎个大锁本来就极其不妙,没想到更不妙的还在后面。
在离家不远的巷子里,我被人堵住了。
那是几个长得丑丑的地痞无赖。他们看着我与阿荷,脸上露出令人恶心的□□。
“来啊,小美人,要去哪里啊?”
他们搓着手掌向我走过来,口水几乎都要流下来:“告诉哥哥我,哥哥带你去啊?”
我当即就怒了。
不是因为其他,而是这“哥哥”二字,着实是触到了我的逆鳞。
他们也配?
然而我终究是个沉迷读书不会武功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罢辽。壮汉在前,嘴炮无用。
我往后退着,退着退着就碰到了后面的墙壁。
“小美人,没有路了呢。”
为首的那个死肥子咽了咽口水,一步步向我逼近:“你还能去哪里呢?”
阿荷本来胆子比我还要小,但这会儿,却是直接像个炮弹一样冲了出去,死死抱住那个胖子的腰不让他靠近我。
“小姐快逃!”
她尖声喊着,场面那叫一个惊险刺激。
我看着阿荷凌乱的头发与因用力通红的脸,还有纤细却紧紧不松开的双手……
真是个傻子。
她一个这样瘦弱的女子,又怎么能挡得住那三个身强力壮的恶霸呢。
“呵,不自量力的小娘们儿。”
被抱住的那个胖子阴阴一笑,一把抓住阿荷的头发把她甩到墙角:“那本大爷就先教训你!”
他掐住阿荷的脖子,另一只手在裤腰的位置摸索起来。
“当啷——”
胖子身子突然狠狠一颤,而后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他的后脑勺被砸出了一个大口子,鲜血迅速流出来,渗进地板的缝隙,将其染成艳丽的颜色。
离他脑袋不远的地方,静静躺着一个沾着鲜血的大黑锁。
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锁……真的厉害啊。
“你他妈竟然敢大打大哥!”
另外两个人看到眼前的场景也是一愣,然而愣完之后直接挽着袖子冲我跑过来。
我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拳头,发现脚底就像踩着棉花,竟然一步也动不了。
好家伙,我真是个不争气的。
我被吓傻了。
罢了,打就打吧。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
然而疼痛久久没有到来。
撞击声、惨呼声飘进耳朵,鼻尖血腥气也是越来越浓郁,我微微把眼睛睁开一个缝隙,然而什么也没看清,脑袋被迫一扭,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我被按进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然而我并没有挣扎。
因为那个味道如此熟悉。
是赵容夙。
“一个不留。”
冰冷的声音戾气横生,我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看见他脸上压抑不住的怒火。
完了。
下一秒我就被人抱着飞了起来。
是真的——
飞了起来。
赵容夙抱着我三步两步跃上围墙,几息的功夫就回到了赵府。
明明这么近。
可我差点就要回不去了。
我被人放在了软榻上。
我四处看看,发现这是赵容夙的寝屋。
干净整洁,满是他身上的竹香。
赵容夙就坐在我面前,利刃一样的目光紧紧盯着我,似乎要在我脸上盯出一个窟窿来。
他嘴巴紧紧抿着,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讲。
屋子里的气氛紧张又吓人。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完了。
彻底完了。
爹爹一定会打我一顿吧。
说实话我感觉赵容夙也要打我一顿了。
我以后估计会被一直看着了。
出府估计不用想了。
我屋子里的人也都会受罚吧。
完了完了全完了。
我脑子里胡乱想着好多东西,方才胖子凶神恶煞的肥脸,鲜血淋漓的后脑勺,还有离我越来越近的拳头……
“赵钰——”
“呜呜呜呜呜呜!”
“啊呜呜呜呜啊啊啊!”
“呜呜呜我好害怕呜呜呜,我差点就要死了是不是呜呜呜!”
“那个人好丑好吓人啊呜呜呜!”
“那个拳头差一点点就落在我脸上了呜呜呜!”
“呜呜我都被吓傻了!”
我越想越委屈,然后直接疯狂大哭。
赵容夙的话刚说两个字就被打断,动作和表情也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我哭得正是起劲投入,没有看见男人骤然崩塌的表情。
泪眼模糊之间,我又一次被按进了一个怀里。
然后我给个台阶就往上爬,伸出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腰,哭得那叫一个声嘶力竭。
然后我的后背被人轻轻抚了抚。
“别哭了。”
直男的安慰就是这样简短。
但我莫名觉得很安心。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只感觉赵容夙胸前的衣服已经被我眼泪淹得湿透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脑袋从他怀里挪了出来。
然后屋子里又变成了之前诡异的安静。
此时不出手还等何时?
“对不起。”
我伸出巴掌捂住脸,小声嗫嚅道。
“嗯?”
赵容夙像是没听见一样,轻轻“嗯”了一声。
“对不起,我错了。”我又小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清。”
“我说对不起,我不该擅自跑出去……”
“大点声。”
“我说我错了!”
耐心逐渐被耗尽,有些羞恼地大声喊了一句,然后马上就后悔了。
于是我赶紧亡羊补牢——
“对不起,我不该喊这么大声。”
“但是哥哥你是不是该掏耳朵了。”
“……”
赵容夙长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钰儿,我很害怕。”
我仰起头望着他。
“今日若你出了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眉梢像是覆着一层雪,可眼底又像是漾着暖光。
我感觉自己的心狠狠一颤。
“你今日受到了惊吓,我会派人过来给你好好看一下。”
赵容夙收回了放在我发顶上的手。
“今日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父亲”,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了口:“但以后你每次出府,必须要告诉我。”
“那你会跟我一起出去吗?”我一下子双眼放光,扑过去扯住了他的袖子。
“……嗯。”
我一下子笑成了一个傻子,然后完美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暗光。
阿荷受了一些伤正在治疗,赵容夙便派了他的侍从送我回屋。
临走时他突然把我叫住,抬手似是想要触碰我的脸。
但手终究没有落下。
“回去好好休息吧”,他朝我笑了笑,唇角扯出一个有些艰涩的弧度:“我过几日去看你。”
我轻轻点了点头。
但是过几日……还没等到她看我,我躺在床榻上看着书的时候,却听见了我这辈子也不想听见的消息。
娘亲去世了。
突发心悸,早晨侍女发现的时候……身子已经凉了。
我当场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一日之后。我跌跌撞撞从床上爬下来,急急就往外面冲:“我要见娘亲!我要见娘亲!”
可我昏睡了一天,没有吃没有喝,身上哪有什么力气?
我没跑两步就双膝发软,而后直接跪在了地上。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氤氲成形状诡异的光斑。
我看见面前多了一双黑色的靴子。
然后我直接被抱去了娘亲的屋子。
金丝楠木棺椁,白色孝服,香炉灯烛,还有此起彼伏的抽噎声。
我艰难地迈开步子,将头倚靠在冰凉的高高棺椁上面。
我只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也……哭不出来了。
很奇怪,明明这样的场景,我为什么突然就哭不出来了呢。
我抬手想要推开棺椁沉重的盖子,却被周围的人惊慌地制止。
“小姐,这使不得啊。若是打开了,夫人也会走不好的!”
然后我听见身旁赵容夙冰冷的话语:“小姐做事,岂由你们做主?”
他几步走过来,想要帮我打开棺椁的盖子。
可我将他手按住。
“那边罢了吧。”
“我想让娘亲……好好地走。”
爹爹昨日知道消息就从外面匆匆赶了回来,紧闭房门,处理接踵而来的各种事情。
我其实现在也不想见爹爹,因为很有可能我一见到他就会父女抱头痛哭。
那样我只会更加难受。
我清退的所有人,自己一个人跪在屋子里守夜。
赵容夙不放心我,在门外面陪了我三日。
三日后便是出殡。
我从昏暗的屋子里出来,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眼睛有些疼痛。
我无力地晃了晃,而后被人轻轻扶稳。
沉重的棺椁一点点远去,我紧紧握着腰上的孝带,缓缓把头靠近他怀里。
“哥哥,我没有娘亲了。”
心脏像是被人大力揉碎而又艰涩拼成一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可我一点痛都感受不到。
然后我听见他轻柔的安慰——
“还有哥哥。”
*
娘亲的去世是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但是无论怎样也要继续本就不完满的生活。
带着伤疤生活,可能是每一个人的样子。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我强迫自己重新投入生活。
而赵容夙的话……我原本只是把这句话当做一个简单的安慰而已。
他每日有那么多公务处理,有那么多事情要忙……有他又会怎么样呢。
但我慢慢发现他这话好像不只是安慰。
因为确确实实,每次我需要人的时候,他都会在。
前一日我随口抱怨一句想吃聚香楼的桂花糕,第二日赵容夙就给我带了回来。
我随口说想要看京城最近流行的话本,第二日桌子上就会摆得满满当当。
我突发奇想说想要养一只狮子猫,第二日屋子里就多了一个雪白的毛绒团子、
我说在屋里待得有些闷了,第二日便看见赵容夙匆匆忙忙从外面赶回来,带着我在街上逛了一圈。
……
还有好多好多,多得我……都要记不清了。
我那时总是在想……他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呢?
像是无所事事的大少爷。
但我确确实实很高兴。
*
日子一转眼又是两年。
我已经十五,及了笄,算是正儿八经的大姑娘了。
这一年京城中要举行一个少女之间的比赛,若是夺得魁首,将会获得上天最诚挚的祝愿。
我想,祝愿这东西,再多也不嫌多吧。
于是我对赵容夙说:“我要去。”
他自然温声应下。
我之前一次出府面纱被风吹掉,容貌露了出来,被不少人看见了去。
然后就传出了赵府小姐貌若天仙的传言。
美女和才女皆是叫我,实在是很爽的一件事。
我:“美滋滋。”
我心里觉得那什么比赛的魁首肯定是我。
但是以防万一,我还是认认真真准备了一番。琴棋书画摸了一遍,我便心安理得地开始躺尸。
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比赛开始的前不久,我听见了一个消息。
元家的人进京了。
元家还有有个小姐。
元家的小姐美得像是神仙。
我的危机感咻咻咻就起来了,但是我被成为京中闺秀之首已有多年,慢慢的也就多了些傲。
我揪着花瓣嘟嘟囔囔:“我倒是要瞧瞧,美成个什么神仙。”
这个新来的元家小姐果然也参加的这次比赛。
我在临渊阁上面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琴,随意抬眼,看见面前多了个从未见过的面孔。
我当即就愣了。
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好他妈美。
但感慨之后我又开始碎碎念:“说不定只是长得美,别的都一塌糊涂呢。”
然后元家姑娘开始弹琴。
我又愣住了。
这是什么神仙音乐。
好他妈好听。
我萎了。
与魁首失之交臂在意料之中,但是我还是有些伤心。
赵容夙日日过来安慰我,每日一句:“你很棒!”
棒你大爷。
我窝在床上,忧愁地看着新出的话本子。
话本子讲的是最近流行的沙雕言情小甜文。
我在被子里笑得花枝乱颤,然后双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这晕的频率着实有些高。
我本没想什么,但是一醒来就看见赵容夙那张忧愁的大脸。
我感觉有些不妙。
“我……是有什么病吗?”
我听见自己轻轻问道:“哥哥,告诉我实话就好。”
赵容夙脸上表情复杂得让我脑袋都有些痛。
他沉默了好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钰儿,你有心疾。”
我其实猜到了。
几年前我就时不时胸闷气短,心口像针扎一样疼。我本以为是最近没睡好也没有太在意。
后来娘亲因心疾而去世,我就隐隐有了猜测。
可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那……严重吗?”
我犹豫了好久,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不严重”,赵容夙飞快地摇了摇头:“不过以后,可不能像以前那样疯了。”
他像平日一样在我脑袋上抚了抚,朝我露出一个温柔安稳的笑。
但我知道他在骗我。
他的手心,有些汗。
但我只是也朝他笑一笑,低低应了声好。
*
我出府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一开始还有些烦闷,但到后来也慢慢习惯了。
心疾这个东西不像是寻常的病,它充满了不可预见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也不知道哪一次会将你彻底击溃。
后来有一天,赵容夙突然给我端来了一碗药。
他说这是神医开出来的方子,喝了它,我的心疾就会慢慢好了。
我确实是想要好的。
我想要在外面奔跑闲逛;我想要在春天痛痛快快放一次风筝;我想要去江南玩一次……
我想做好多好多事情啊。
所以我乖乖喝药。
这药喝了其实没有什么感觉,至少我以为没有什么感觉。
但慢慢地,我却发现,好多时候想要回忆以前的事情时,我的记忆模糊了。
我有好些事都记不清了。
“钰儿,你许久不曾读书,记忆里也不好了吧”,赵容夙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打趣道。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于是我又开始读好多好多书。
可这一次读书和以前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我感觉少了些什么。
但是我不知道少了什么。
无形之中,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另外的自己。
但是我根本不知道。
后来听到了元家小姐入宫的消息。
我本能得感到遗憾,可这遗憾刚刚弹出个脑袋,却被其他的情绪压了回去。
“活该。”
我听见自己恶毒的心声。
但我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理所当然。
后来陆陆续续发生了好多事,从西疆回来的那个誉王莫名其妙成了新的皇帝,而原来身为赵贵妃的姐姐还有丞相爹爹,一个被送进寺院,一个回了老家。
赵府一下子没落下来。
恨意逐渐在心底发芽,我对于一切越来越厌恶。
我听见元家二小姐,叫什么……元清宁得到新帝宠爱的消息。
我不知为什么,竞对赵容夙说:“我也要试一试。”
他沉默了好久,终究点了点头。
于是我去送吃的,挑东西,但是目的不像是为了新帝,更像是去找元清宁的茬。
我对新帝哪有什么喜爱,我只是觉得这样有趣。
无聊的恶趣味。
而赵容夙每次见我从外面或者从皇宫里回来,依旧是如往日一样的温柔与耐心。
“今日如何可有累着”
我总是摇摇头。
未曾用心,又怎会疲累。
但是我出于无聊而做出的举动终究还是掀起了一些波浪。
渐渐有大臣上奏,说是皇帝应该纳妃。
而我是里面最好的人选之一。
我虽不常出门,但消息依旧闯进了我的耳朵。
那日赵容夙过来给我带了个桂花糕,我却叫住他。
“哥哥,我会进宫吗”
我的声音平静得吓人,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我看见他缓缓地转过身。
他问我:“钰儿......想进宫吗?”
我听见自己斩钉截铁的拒绝。
“不想。”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拒绝,嫁入皇室是多少少女的梦想,可我只觉得无聊与疲惫。
“哥哥,明日我想吃青团。”
我打了个哈欠,伸手扯了扯赵容夙的袖子。
“好。”
赵容夙从来不会拒绝我,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想还是不会。
然而这样的后果就是......我越来越依赖他了。
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算了,何必想那么多呢。
*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但是赵容夙依旧对他的药十分有信心,嘱咐我每日都要喝。
我很听话。
每当有不想喝的念头,却总是会有奇怪的感觉逼迫我将这些念头摒弃。
但我居然觉得很正常。
过了一段日子,我又听说元太妃失踪了,定远侯竟然也死了。
我想着这京城的热闹事可真多。
后来才发现哦豁,原来这些是都是赵容夙搞出来的。
他胆子怎么能这么大。
之前已经有那么多事情了……
他难道不要命了吗。
然而怎么样也是自己的哥哥,除了与他站成统一战线,我还能怎么办。
于是我提着裙子去了他的屋子,用帕子把他额上的鲜血一点一点擦干净。
“哥哥,我来帮你吧。”
我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可赵容夙却是有些诧异。他摸摸我的脑袋,只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会想帮我的。”
“钰儿,你还是回去吧。”
我觉得他说的话奇怪极了。
我明明都说了想要帮他,为什么他又偏偏说我不想呢。
我自己的想法,难道还会有假吗。
我有些生气,固执地不肯走。
他最终还是低低应了声好。
我终于开心了一些,嘱咐他注意伤口后,然后去厨房亲自给他熬了一碗粥。
然后我又成功错过了他的低语。
“希望你以后,不要太恨我啊。”
*
我尽心尽力地熬粥。
粥尽心尽力的难吃。
我尝了一口就想要把它扔掉,然而赵容夙却是拦住了我,然后把粥喝得一干二净。
“钰儿做的粥,很好喝。”
我感觉心脏狠狠一颤。
赵容夙第二日需要外出办事,我在他面前说了好久,终于得到一个整理资料的任务。
然而这一日的凌晨,我却收到了一封信。
说是元清宁找我有要事相商。
我兴高采烈,自然而然以为这也是赵容夙留给我的任务。
早上我便提着裙子去赴约。
然后被埋伏在那里的官兵们直接捉回了宫。
我狠狠捶着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是傻子。
又被我搞砸了。
我被关在宫中一个偏僻的寝殿,每日尽是些面无表情的侍女过来侍奉我,有吃有喝,我变成了一个囚于华丽宫墙之中的瘦麻雀。
我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但在家里常喝的药一直都在。
我也只有在每天喝药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一丝家里的影子。
我想吃桂花糕了。
我想屋子里的狮子猫。
我想读话本了。
我想……
我想赵容夙了。
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日妄想用绝食搏得一个出路。
然后现实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原来赵容夙现在的情况这么差了。
我不能拖他的后腿,将他扯入更深的深渊。
我选择了妥协。
我每日强迫自己好好吃饭。
我强迫自己好好睡觉。
我每日暗暗祈祷赵容夙没有事。
可我竟又病倒了。
许是心疾又犯了罢。
我合上眼睛,坠入冗长诡谲的梦境。
在梦里有娘亲,有爹爹,有天上飞舞的风筝,还有在一旁浅笑的赵容夙。
我真的不想醒来。
可我最终还是醒来。
而这次醒后,我的世界开始崩塌。
*
我喝的药,是毒药。
这是我从身边侍奉的侍女口中听到的话。
我觉得这荒谬可笑至极。
这是赵容夙给我的药,我喝了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是毒药?
可是她们和我说:“赵小姐,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被穿上厚厚的衣服,带进了一个有些昏暗的寝殿。我被领到一个屏风后面坐下,被嘱咐不可以发出一点声音。
我点了点头。
现在的我,还有什么拒绝的可能?
屋子里弥漫着皇帝身上的熏香味道,但我却闻到一些熟悉竹香。
接下来我就听到许久未曾听见的、我朝思暮想的声音——
是赵容夙。
我紧紧握住袖口,眼睛和鼻子一酸。
幸好,他还没有事。
然而喜悦的心情还没有持续多久,我就听到了重回地狱一般的话语。
血蛊虫。
控制。
母蛊,子蛊。
那些药。
还有赵容夙一次次“让我见见她”的请求。
可我只能感觉到彻骨的冰冷。
他们是在骗我吧。
可是为什么赵容夙没有反驳。
我还是不信,这一切肯定另有隐情。
我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打翻了一个茶盏,可那碎裂声我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是假的吧。
一定是假的。
然而那位新帝显然不想给我太多思考的时间,我很快就被带进了屋子厅堂中央。
我看见了赵容夙。
我听见了太医又一次的解释。
于是我问他:“哥哥,陛下说的,是真的吗?”
嗓子干涩刺痛,我用锦帕掩着咳嗽了好久,却迟迟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他的脸上写满了焦急,还有许多我看不分明的情绪。
我再次开口:“哥哥,请你回答我。”
半晌,我听见他说了一声“是”。
那一瞬间,世界崩塌。
我扶住一旁的桌案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他下意识想要过来扶我,可我却侧过身子往后避了避。
他一下子僵住。
我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了无措。
我缓了好一会儿,等到我终于有力气再次开口时,我竟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
“为什么?”
我问他。
我真的想问问他。
因为我真的不懂。
明明他对我这样好,明明……
他没有回答,或者说我也不敢听到什么回答。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赵容夙给我的药我已经好些天没有喝了,加上宫里的太医开了些方子,加速我病情的痊愈。
慢慢的,我发现好多原来看不清或者不愿看清的事情,我都慢慢明白了。
为什么我出府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是我真的不愿意出去玩了?
还是我觉得我不应该出去玩了?
为什么我会觉得元家小姐进宫是活该呢?
我当初明明对她只有欣赏,还有……羡慕。
为什么我会因为所谓的“无聊”而去找元清宁的茬,去皇宫凑上一凑热闹呢?
明明这根本不像是我做的事啊。
我抱着膝盖缩成一个球,在床榻上仰头看着月亮。
我究竟还是不是我?
或者说……还有几分是我?
后来太医过来,又和我讲了好多关于血蛊虫的事情。
这个东西的的确确是有一些奇怪的本事,但大部分还是故弄玄虚。所谓控制,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控制,而是会慢慢扰乱服药的人的心智,让她的意识渐渐转变,做出许多自己原来不会做的事情。
而施药之人只要稍稍引导,就会收获所谓“控制”的效果。
可这都是假的而已。
一个认为自己真的控制了他,一个认为自己依旧是原来的自己。可到到头来,不过是两个被欺骗的傀儡罢了。
那些瑰丽诡谲的蛊虫传说,终究只是像空中弥漫的云雾,缥缈轻盈,风一吹,也就散了。
“赵小姐,不过你服用血蛊虫的时间过长,短时间内它的效果无法完全去除,还是要坚持和这些药才是。”
太医似乎很是同情我,临走时又特意嘱咐的一句。
我轻轻朝他道了一声谢。
是啊。
药喝了太多,在真实与虚假边缘游走了太久,我已然有些分不清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都静静待在屋子里。
父亲进了京,赵容夙被判了罪却留了一命,赵家……终究留下一个空虚的壳子苟延残喘。
然而这些像是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一样。
我谁也不见。
我只想搞清楚一件事。
我还是不是我。
赵容夙即将被扔进牢狱,在那之前,我有一次和他见面的机会。
我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去了。
他换上了粗布的囚衣,发丝凌乱,满面血污。
我的心顿时有些疼。
但不知道是真的疼还是那血蛊虫留下来的幻想。
我慢慢走过去,看着他黯淡无光的双眸。
我问他:“哥哥。”
这个称呼叫了太久,我发现我已经改不回来了。
“哥哥,我想知道……你用这个蛊虫时,最根本的命令是什么。”
这个也是太医告诉我的。
血蛊虫虽然效果存疑,但是确实有一些本事。那就是对于施蛊人最根本的命令的绝对服从。
别的可能会有偏差,可能会有认知混乱,但是最根本的命令从来都是有效果的。
这是它们存在时最初的目的。
“这你也知道了。”
赵容夙斜倚在墙角,嘴角扯出一个苦笑。
“最根本的命令……”
他突然笑了笑:“不过是想让你好好活着。”
赵容夙确实没有撒谎。
因为这确确实实是他最根本的目的。
他当时其实还有好些话没有解释。
比如买血蛊虫回来只是因为听说它可以治疗心疾,可以让人改变一些习惯。
我向来喜欢玩闹,而心疾又经常在玩闹中突然发作。
这也是我为什么慢慢不想出府的原因。
所以这些年我身体虽然一直很虚,但是心疾很少再犯。
因为我太过安逸平静。
“我懂了。”
我轻轻叹了一声,而后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身离去。
因为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我感觉我好久未曾犯过的心疾又要犯了。
因为我的心好疼好疼。
或许是心疼吧,我想。
*
时间长河依旧流淌,慢慢的,郦国公主竟要过来和亲了。
和亲。
我呆呆地想,从未见过而结为夫妻,没有相知相伴的过程,又有什么意思呢。
真正的样子,应该是像我和赵容夙那样从小——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在想些什么?
这两件事没有任何的可比性啊。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想到……他呢?
我又一次恍惚了。
我开始仔仔细细地思考,我一直以来对于成婚的态度。
可我竟发现那是一片空白。
寻常女子十三四岁便应情窦初开,之前与年龄相仿女子讨论时,她们也总会羞红着脸,说谁谁家的公子是怎样怎样的好,怎么样的好看,怎么样的厉害。
而我那时候怎么说的来着——
“切,我觉着京城里的公子属我哥哥最好!”
屋子里的丫鬟们也常常凑在一起说话,讨论赵容夙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夫人。
我那时候是怎么想做的来着——
我扑到他们面前,压低声音一本正经道:“哥哥不会娶亲的。”
“因为他喜欢男人。”
丫鬟们惊恐地跑了。
这本是我看话本子胡诌的东西,但赵容夙确实明明已经及冠多年却迟迟没有娶妻。我当时还害怕这不会真让我瞎说说中了吧而提心吊胆了好一阵。
还有后来,赵容夙问我想不想进宫。
我直接拒绝了。
还拒绝得斩钉截铁。
我越想越慌,然后整个人都精神了。
不能吧,我想。
这不合适。
这是不对的。
一定是那个蛊虫惹的祸。
都怪它。
我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发现手心都是汗。
睡一觉就好了。
第二日我顶着巨大的黑眼圈从床上爬了下来。
我把太医又一次叫了过来。
“我想知道,这个血蛊虫的影响什么时候可以完全消失?”
“这个……老夫实在不是特别清楚。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这会儿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估计已经消失大半了。”
“当小姐觉得自己思维没有任何异常偏差的时候,可能就是完全消失了。”
我又一次朝他道了谢。
虽然我感觉他说的完全是屁话。
有病的人怎么会觉得自己有病呢?
他这话完全就是扯蛋。
我又一次躺平。
后来郦国的公主过来了,我竟发现那是当年进宫的元家小姐,元宜。
这一次我仔仔细细探查了一下自己的感受,发现是纯粹的祝福。
但是那种有悖伦理的奇怪想法居然还□□在脑海里。
我感到非常恐惧。
元家小姐是个很好的人,我第一眼的感觉并没有错。
她主动来我的屋子里同我说话。
或许她觉得我是个受害者吧。
但是没想到,我们聊得竟然还比较投缘。
熟悉了之后,我就会同她讲好些困扰我已久的话,比如赵容夙的问题。
“我该如何判断,哪个才是我的真心呢?”
我忧愁地嗑着瓜子问元宜。
“真心?”
她反问一句,而后也是笑了。
我发现这笑和当年赵容夙笑得感觉竟有些像。
“那便走远些吧,如果是真心,总会再把你拉回来的。”
这话说得有些含糊,但是重点我却抓住了。
走远些。
那就是离开京城的意思了。
我想起一直以来的一个心愿——去江南走一圈。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我暗暗打定了主意。
不过临走之时,我求元宜让我去了一趟监狱。
我要再见见赵容夙。
当时见他那样子,我严重怀疑他可能会在里面自杀,没等我回来就已经一命呜呼。
所以我走到监狱之中,将自己之前绣的一个香包递给了他。这本就是为了他绣的,这也叫做……物归原主了。
赵容夙问我恨不恨他,我撒了谎。
“我很生气”,我低声说道:“可我除了生气,好像也没有别的情绪了。”
“可能是……药吃了太久,药效已经无法完全消失了吧。”
我说我是生气,但其实到现在……我哪还有什么功夫生气。
我满脑子都是奇怪乱七八糟的混乱而已。
还有那几乎就要喷涌而出的悲伤。
“哥哥,你能不能好好活着?”
“答应我,好不好?”
我不知道我是用怎样的情绪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我只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他死。
阴暗牢狱,血腥与浓郁的霉味铺天盖地,似乎要将我吞噬。眼前的人也早已不是平常的模样,发丝凌乱,满脸苍凉。
慢慢的,我只觉一种控制不住的呕吐感涌上来,肠胃痉挛的疼痛几欲要将我撕裂。
半晌,我听见他低低应了声好。
这便够了。
我没告诉他我即将前去江南的消息,因为我这一去,根本不知道何时会回来。
等我真正看清自己的心的时候,就会回来了吧。
*
我去了江南。
没带什么人,只几个熟悉的侍女。
江南这边的景致与京城有好大的不同,我头一回迈出那繁华热闹的城阙,看见这淡雅婉约的景致。
我在一个临湖的屋子里住了下来。
房子旁边住着一对刚成亲的夫妻,养了几只鸭子,屋子里总是传来欢声笑语。
他们见到我请我去他们家里做客,熟悉了之后,又说要给我说亲。
“你这样好看的姑娘,怎么还没有成婚?”
我笑了笑,胡乱搪塞了过去,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是啊,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不成婚呢。
夜晚,我在院子里静静坐着,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
人也安静,风也湿润。
这幅场景好温柔,温柔得就像……
赵容夙。
这个名字又开始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我丢了个石子到湖里,看着一层层的涟漪将平静湖面慢慢打破。
第二年。
夫妇屋子里的欢笑声更多了,婴儿的啼哭。
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我时不时会去他们的屋子里坐坐,逗逗孩子。
孩子的父亲许是刚从外面回来,本是黝黑方正的一张严肃脸,见到孩子时眼底的柔情却像是掺了蜂蜜。
我透过他,却好像看到了另一张写满温柔的脸。
赵容夙。
第三年。
夫妇家的猫生了许多只猫崽崽,送给了我一只。
我抚摸着雪白的绒毛,觉得这手感好他妈绝。
猫猫乖巧地缩在我膝盖上,抬着脖子让我挠它的下巴。
我笑着摸摸它,抬眼时看见铜镜里面自己的神情。
眉眼弯弯,满是温柔与纵容。
像赵容夙。
我的笑一下子凝固住了。
当晚我便同那对夫妇道了别,不顾挽留火速踏上了回京城的马车。
我想,我好像看清一些东西了。
元宜说的很对,有时候走得远了,但真心最终也会把你带回应去的地方。
我捏了捏腰上挂着的一个香包,上面也绣着一朵梅花。
我鼻头一酸。
一滴泪落在上面,让这梅花的颜色更浓了些。
“可惜了。”
你险些扼杀了我的心。
我找了三年,真正看清时,却发现这已经不会再有完整的结局。
是你亲手画上的截止符。
青梅落,落青梅。
燕子南巡三载,故人已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