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瞳孔突然对上她的眸子,里面盛着满满的歉意和自责:“我才想起来,我在这里留了一匹马。”
元宜面无表情地停下步子,喘着气问道:“在哪?”
马的位置其实不远,元宜背着他又走了一刻钟,就看到一匹马被拴在树旁边,极其悠闲地吃着草。圆圆一块地已经被吃秃,在一片绿色里有点可怜的意味。
元宜满头大汗地朝它走了过去。她的后背已经湿透,血和汗混在一起潮湿黏腻。她小心地把谢钧辞从背上放下来,正了正马鞍,把坚硬的部分往前挪了挪。
谢钧辞依旧是面色惨白,眉头紧紧皱在一起,额前的头发全部被汗水浸湿,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往日的凌厉冰冷被冲淡,呈现出一种病弱的美感。
元宜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看着他的早被鲜血浸透的衣服和绷带,咬了咬唇,红着眼眶轻声说了一句:“忍着点。”
接下来,她抓住谢钧辞的腰,脚在地上重重一跺,双臂绷起,把他提到了马上。
虽然她已经十分小心地控制着力度,但还是不可避免有些碰撞。谢钧辞趴在马背上胸前传来一阵疼痛。他闷哼一声,拳头攥得更紧了。
元宜撕下衣服,把谢钧辞固定在马背上以防跌落。之后她解下马的缰绳,翻身上马,策马迅速朝外面跑去。
一番折腾已经是傍晚,元妃猎场失踪、誉王返回相救的消息传遍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无数的猎场官吏被派了出去,在猎场中寻找着二人的踪迹。谢言摇着扇子焦急地踱着步子,一张脸皱成一个苦瓜。
这两个人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当今圣上的宠妃,哪一个出了问题,都会搅出不小的乱子。今天是他第一次负责猎场的事,若是出了不测,他这太子的位置未来会怎样,还真是说不准。虽说他志不在朝堂,但若是连累了母后等人,实在是愧疚自责。
紧张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在场的人有的神色担忧慌乱,有的平淡如常,暗波翻涌,人们心怀鬼胎,在大门的位置簇拥在一起。
大部分女眷都是慌张地聚在一起,表面功夫做得极好,担忧地和同伴唠着嗑。叶娴独自一人趴在栏杆的位置望眼欲穿。一张脸苍白得紧,双唇被咬出了血,手指紧紧捏着帕子。
赵容夙在另一边摩挲着手腕碧绿色的佛珠,眼底神色不明。他望着猎场的方向,突然勾了勾唇角。这楚国的皇室,看来有不少的秘密啊。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名穿着猎场官吏衣服的人骑着匹马,快速地穿过山间的另一条小路,朝山外面奔了过去。看他去的方向,似乎是要回京城。
太阳已经落了下来,西边的天上隐隐有些残余的余晖。猎场外面点起了火把,暖黄色的光一个个亮起,众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人们已经搜寻了好一会功夫,谢言握着扇子的手开始颤抖,但仍努力挺着后背站的很直。冶媖缩在冶修的身后,焦躁地揪着发辫,嘴角耷拉下来,整个人像只被灭了气焰的鸵鸟。
冶修负手站在外面,面色极为严肃。
他本想跟着进猎场搜寻二人却被谢言婉拒,他是郦国皇子,谁都不知道现在猎场里面是什么情况,不可能贸然让他进去。若是出了事,可就是两国的问题了。他懂得谢言的顾虑,思忖片刻,终是没有跟进去。
就在这时,猎场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大喊。一名官吏骑着马匆匆跑了过来,在谢言面前跪下禀告:“太子殿下,人找到了!”
谢言闻言猛地抬头望向猎场,紧接着,他就看见数匹马簇拥着中间那匹马跑了出来。他微微眯起眼睛:“这马上怎么就一个人?”
“回殿下,三皇子殿下受了伤,没有办法骑马,是由元妃娘娘带回来的。”官吏看出谢言的疑虑,忙开口解释。
“还不快去备马车,速速回京城!”谢言听见“受伤”二字心乱如麻,朝官吏呵斥一声转头快步向前走去,离近了些果然看见马背上好像还驮着另一个人。
元宜衣衫破碎,满身伤痕。待跑到猎场大门,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外面围着的黑压压的人群,扯住缰绳,一下子从马上摔了下来。
她被身边的侍卫眼疾手快地接住,而后头一歪,仿佛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很快周围就围满了人,叶娴趴在她身边哭得像个傻子,众人的窃窃私语源源不断地传进耳朵,嘈杂又惹人心烦。
元宜却并不在意这些。她支着耳朵仔细听着谢钧辞那边的动静,听见太子谢言急匆匆地跑了过去,惊慌迫切地吩咐侍从备马车,给他包扎伤口。
她还听见,谢钧辞撑着虚弱地身子,极小声的说了句:“无妨。”
她眼珠微微一动,终于放下了心。
猎场的官吏准备得很迅速,元宜马上就被人轻柔地抬起来放进马车,马车平稳而快速地走着,一路朝皇宫疾驰。另一辆马车则是转了个方向,快速驶向誉王府。
元宜在马车上迷迷糊糊地躺着,听着叶娴和侍女低低的啜泣声,终于感觉不可抑制的疲惫感涌了上来。她闭目养神了片刻,最后终于睡了过去。
*
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
元宜是被疼醒的。
周身细细密密的伤口处传来难以抑制的疼痛,像是被虫蚁啃噬,源源不断地传到每个神经末梢。
她慢慢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伏在床边的阿丽。她张了张嘴,刚动了一下手指,就看见阿丽一下子抬起头,雾蒙蒙的眼睛看向自己。
“娘娘,您醒了!”阿丽一脸惊喜地跳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跑到外面唤太医。马上一个长胡子的老太医就从外面赶了进来,行了礼后开始给元宜把脉。
过了一会儿,太医脸色缓和,微笑着对元宜说:“娘娘身体已无大碍,大多是皮外伤,安心修养即可。臣给您开些补益气血的方子,不日就可以痊愈。”
元宜轻轻颔首,轻声道:“辛苦太医了。”她给阿丽递过去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拿了个沉甸甸的荷包递过去,恭敬地把老太医送走。
“娘娘,奴婢扶您起来。”阿丽送完人回来,轻轻把元宜扶起来,给她后腰垫了一个软枕:“叶妃娘娘一直守在您床边,刚走没一会儿。这会儿已经亥时了,奴婢让厨房熬了些粥,您趁热喝一点。”
元宜嗯了一声,感受阿丽细心地侍奉,却觉得有些奇怪。
她太热情了。
原来阿丽虽然也尽心尽力地侍奉她,但绝对没有如今这般热情。她看着阿丽端粥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她睡着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这显然不是最要紧的事。元宜接过粥慢慢喝了一口,终于把最想问的话问了出来:“谢……誉王殿下如何了?”
阿丽面色如常,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誉王殿下被送回了誉王府,听外面的太医说,手臂和腿的伤有些重,但并无性命之忧。娘娘……莫要担心。”
伤得很重……
这四个字在元宜脑子里不停地绕着圈,后面阿丽说的话她什么也没听见。心乱如麻地强喝完一碗粥,元宜顶着阿丽饱含情意亮晶晶的眼神,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今天出了这事,估计各方势力都会蠢蠢欲动。元宜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把恼人的糟心事抛到一边,强撑着身体坐直了,试探地活动了活动身体。
虽然疼,但也能动。
幸好。
元宜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会,突然掀开被子挣扎地站了起来。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从皇宫里飘了出去,与此同时,一道胖胖的人影迅速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沿着铺满鹅卵石的路快速倒腾着双腿,避开宫人的视线,急急赶向了皇后的寝殿。
皇后宫外早有人候着。贴身丫鬟瞧见了来人,先是恭敬地行了个礼,而后麻利地将他领到皇后的屋子。
皇后正在矮榻上端坐,涂着蔻丹的手端着一个茶杯,垂头安静地喝着茶。门口传来响动,她抬头看了一眼,放下杯子示意他在旁边坐下。
“哥哥。”皇后低声唤了一句,爬上细纹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来人正是闫国舅。
“娘娘。”闫国舅严肃地应了一声,屏退屋子的侍女,长叹了一声:“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皇后伸手扶了扶头上的钗子,眼神锐利,声音极冷:“查。”
“若是查不清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
誉王府。
誉王府里静悄悄。今日誉王殿下受了重伤,这会躺在寝殿里修养。府上的侍从们皆是放轻了步子和声音,竭力营造出一个安静的环境。
厨房里正熬着药,白雾缭绕的屋顶,悄无声息地飘过一道单薄的影子。衣袂被风吹得微微飘起,转眼湮没于鎏金的屋檐之间。
谢钧辞的房间外有好几个把守的侍从,正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四周。忽然起了一阵风,混杂着细微的门窗响动声。
侍卫抬起头警惕地瞧了一眼,看见一只鸟从前方的草地飞起。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继续安心地守着房门。
但此时屋里已经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