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身上缚了婚约以来,昆仑裳再没出过将军府的大门,甚至连上朝都请了长假。
对外只宣称病了,满朝文武都知道她是装的。
“你去吧……”
“你去和将军说吧……”
“将军平时多关照你,定不会把你怎么样,还是你去吧。”
“你上回把将军最喜欢的戟玩丢了,将军花了半年时间才从池塘里找出来,都没说你一句重话,可见将军还是喜欢你,所以你去吧!”
两个小姑娘还在昆仑裳房门口叽叽喳喳推脱着,昆仑裳在里头睡也睡不着,索性开了门,把两人都薅进屋里。
小姑娘们见了昆仑裳跟见阎王似的,待昆仑裳重新恹恹地躺回病榻,盖好被子,还哆哆嗦嗦不敢抬头。
昆仑裳:“…………”
昆仑裳:“有事说不说滚。”
小姑娘们本又要推脱,见昆仑裳隐隐有发飙预兆,连忙把手里的东西递了上去。
“将将将将将军,你在百科集会那边的回答,有回帖了!”
百科集会,源自已经覆灭的岐国。用以供各行各业的百姓交流专业。
坐落于一间比寻常画室宽敞数倍的开放式大院,里头访客或拿着支笔,在铺开的纸页上写写画画;或倚在长案边,在满墙满桌的卷册间努力翻找需要的内容。
分享专业的同时,又逐渐有人在集会里匿了姓名诉些家长里短,所闻所见。日子一久,有些朝中官员也会换上布衣漫步来此偷赏市井趣闻,起了兴甚至还会亲自提笔,诉些朝中雅事。
这些“雅事”里,不乏关于将相王侯的讨论,也有斗胆向他们提出问题的。这些问题会由家仆誊抄一份送往各大府邸之中,感兴趣的可以答上几句,再由家仆誊抄一份,隐去姓名送回集会。
就在昨天,昆仑裳也匿名答了一波。
那个问题是这样的:
一年内被赐婚三次是什么感受?
瞧瞧,这是什么可心肝儿的问题,还有比这更应景的问题吗?
昆仑裳当即就把问卷往案上一拍。
“小蒲桃!开笔研磨!!”
待笔毫润透,徽墨研开,昆仑裳提笔咬牙切齿:
“谢邀,刚下战场,赏还没领就被赐了个婚。前几年新皇刚登基,开阡陌、重农桑、奖军功,还以为遇到了盛世明君。现在吧……”
“呵,
腌臜泼才。”
昆仑裳现在不出门了,回复的帖子也只能由府里人去寻了或借或抄,送来给昆仑裳。
那写着回帖内容的纸揣在小姑娘怀里,一把被昆仑裳扯了去,抖开一看。
不得不说,这帖回的方式有点奇葩,是直接拿另一个问题誊抄上去的——
问:如何看待昆仑裳将军是个克夫命,赐一家灭一族的传言?
答:真的吗?我不信。
和大多数会选择匿名回答的访客不同,这个回帖的人不仅掌握如何用最简练的句子气死人的诀窍,还在字里行间透露着气不死人死不休的倔强,甚至在最后还堂而皇之地落下一个御印朱批——
至尊用户:九霞倾。
写着回帖的纸料发出颤抖的声音……
昆仑裳霍然起身!
“将军不可啊将军!!”
“冷静啊将军!!!!”
“将军你还年轻你不要乱来啊!!”
“不就是一个回帖嘛不要放在心里来跟着我一起深呼吸!!”
昆仑裳欻欻歘几下就把手里的纸撕成片片雪花,碎痕凌厉,仿佛是想让那个回帖的人也跟着纸上的御印朱批一样在她手中五马分尸。
小姑娘们到底拦不住被气到从病榻上弹起来的将军,多亏后来小蒲桃闻讯赶来,才不至于让昆仑裳冲到宫里跟九霞倾拼命。
昆仑裳很气,但她没有办法。
遥想圣上登基之时,战乱初定,百废待兴,于今不过四年有余。一声盛世明君,九霞倾还真当得起。
昆仑裳不是没有起过钦佩之心,可初时种种,具备后来的一次次交锋,磨得一干二净。
人为君,她是臣;
君要臣死,臣又能如何?
都道将军装病罢朝,可府里的居客们却清楚,昆仑裳是真的病了。
病不在身,而在心。
小蒲桃别过郭娘子,香气扑鼻的茶树菇老鸭汤拿瓷盅盛了,热腾腾地端在手里,一路弯弯绕绕,穿林折径,往昆仑裳屋中去了。
昆仑裳却不在自己屋里,她正坐在将军府西面的楼阁阶上,身后是用白琉璃门窗搭建的楼阁,里面种了很多花草蔬菜,白琉璃层层密封,能透入阳光锁住暖意,如一层温被覆在蔬菜瓜果上,使它们获得更好的生长。
她的头低垂着,手里头捏着话本,眼睛却看向底下忙碌的居客们,他们正忙着趁落雪之前给农田里的作物盖稻草。这在寻常乡间极为普通,但只有他们才知道这番场景有多珍贵。
几年前闹饥荒,雍国起兵去掠夺南方小国的资源,一国·动,天下乱,灾荒未绝,流民四散,贼寇蜂起。
那时昆仑裳只有十五岁,还只是一个跟着家人在乱世间挣扎生存的普通百姓。
战争之苦,天子之心,血流漂杵,尸殍遍地。一桩连一桩的惨事在她幼嫩的心上刻下一笔连一笔的重迹。仿佛随手一碰,就能迸出的腥浓的血浆。
所以在她有能力之后,每遇到因战乱受难,又无力照顾好自己的百姓都会将其接入府中,如小蒲桃是年幼失怙的孤儿;郭娘子被接回来的时候身怀六甲,夫死无依。
有人曾言:任它世间天翻地覆,兵戈不休,只要这将军府的大门一关上,里头的人连根头发丝儿都伤不到。
她给了他们一个桃源。
待那些农作的人们铺完最后一把稻草,薄絮般的雪一片片飘落下来,随着自北而来的朔雪扑入帘帷。
一层暖意覆上昆仑裳的肩背,昆仑裳拉住肩头已经烘干的大氅,眸底是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的柔软。
“娘。”
华英替女儿把锦带系好,同她并肩坐下。
“裳儿在朝堂受委屈了?”
耳边是母亲温婉的声音,身上是母亲给予的暖意,昆仑裳的思绪终于从寒风朔雪中被拉了回来,她无奈轻笑:
“朝堂里,谁有能耐让我委屈?”
华英没有戳穿她,只道:“倘若没有委屈,怎么这几日都不去上朝?”
昆仑裳没说话了,面对母亲的问题,英勇飒然的将军也会不知所措。
华英抚了抚昆仑裳的后脑:“不论今后发生什么,裳儿都已经做得很好了。”
昆仑裳抬头:“娘?”
华英轻轻扳过她的脸:“这些年,你为了我和你父亲,为这座府里的人们,已经做了很多,也做得很好。朝堂波云诡谲,纷争不断,想要不随波逐流,明哲保身本来就难,圣上与你处处针对,想要不多言一语,不错行一步,更是极难。”
昆仑裳在,将军府刀枪难入;
昆仑裳去,将军府覆巢无完卵。
九霞倾每次为她赐婚的对象都绝非良人,昆仑裳即便是想降低风险把自己嫁了了事,也注定保不全她想护的人。
更何况,那些个赐婚对象,不论本人还是家族,手上都不干不净,沾了无辜人的血。即便昆仑裳能无所谓喜不喜欢,也绝忍不了这种贱畜与自己同饮合卺酒,共眠鸳鸯席。
所以,每一次的选择,只有躲,躲不了,只能搏。
可是她的对手不是沙场敌寇而是大雍权臣,她所处的地方不是寒关边塞而是帝都瑶京。
她身后不是能与她并肩杀敌的同袍战友,而是需要她一人来守的亲友家人。
如此一战,必不能酣畅淋漓,只能如履薄冰。
若在战场落败,不过一死;
若在官场落败,全府难逃。
她怎能不惧?!
华英望着女儿的脸,笑得温柔:“官场上的事情,我与你父亲都不太懂,其中关节也只有你自己清楚。我们只是想告诉你——”
“不论你做下什么决定,是成是败,你都是我们的女儿。”
“都是将军府的大英雄。”
***
“将军。”
小蒲桃打开门,把昆仑裳从冰天雪地里迎进屋,呵出一团白气:“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待在外头呀,快进来喝口汤暖暖身子。”
待昆仑裳走近,小蒲桃才把罐子盖打开,茶树菇鸭汤的香气瞬间溢散满屋。
“将军,你虽然现在伤已经好全了,但也不可这么不爱惜自己……”小蒲桃絮絮叨叨,正喝着热汤的昆仑裳蓦地抬起头来。
“九霞倾又干什么了?”
忽然被打断的小蒲桃眨巴眨巴眼睛,一下没反应过来:“啊?”
昆仑裳把汤勺放下,语气无奈:“她又怎么恶心我了?”
小蒲桃咬着樱桃似的下唇,望着昆仑裳不打算说的样子。
昆仑裳站起来就往大厅走。
“诶诶诶诶不要去不要去,我说我说!”
昆仑裳站住,乜着等她回答。
小蒲桃只好委屈巴巴的开口:“圣上刚刚来送贺礼……我说将军还晕着,不能前来谢恩。”
昆仑裳习以为常:“然后呢?她说什么混账话了?”
“她、她说……”小蒲桃完全没料到昆仑裳猜得这么准,极不情愿但无可奈何地道,“她说……将军不必如此兴奋。”
昆仑裳沉默了。
小蒲桃担心地弯下腰:“将军,将军?”
“备马!”
“啊,啊??”
昆仑裳倏然起身,大步流星往门外走,看这架势如果不是没取陌刀,小蒲桃都以为她这是要去深山砍贼匪。
“真·他·娘的腌臜泼才,我倒是要看看那厮这回给我配的什么王八羔子!”
“不就是想看我克夫么!老子这就克给她看!!”
“操·她大爷等着吧,老子迟早克到她九霞倾头上!!”
最后一句小蒲桃怎么听怎么奇怪,但没等她琢磨出到底哪奇怪,昆仑裳已经消失在北风朔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