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空尚未一丝微光,寂静的森林里已经有鸟雀苏醒,发出阵阵清脆的鸣叫。
树林中,莲见不朽手里拿着翠绿色刀刃的日轮刀,从上往下轻轻划开了自己的手臂。
一道破开的红线随着刀尖的划过,逐渐在白皙的皮肤上延伸,鲜血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滴落,速度渐渐加快,变成流淌。
鲜血的芬芳很快满盈了这片区域,像无形的标识,指引着自相残杀的恶鬼寻找到猎物的方位。
莲见不朽以前也做过这种事,剖开自己的手臂,端详里面跳动的经络和肌肉组织,研究半人鱼自愈能力的极限在哪里。但自从知道妹妹所嫁之人姓氏是产屋敷,她这么做的目的就变了。
她剔下自己一条胳膊上的血肉,用来提炼高纯度的毒素,再和其他药物相混合制成熏香,最后把自己也制作成了恶鬼无法抗拒的、散发着药草香味的、行走的毒.药。
就算鬼不呼吸,毒素也会随着空气无声无息地从皮肤侵入他们的体内。
她去无限城转一圈,那座恶鬼聚集的城市就变成了她的后花园。
越是接近她、越是触碰她,就中.毒越深。
莲见不朽有时也会思考,人鱼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
她们的外表美得像海洋孕育的精灵,她们的歌喉动听得犹如教堂里的天籁,她们的鳞片比陆地上最华丽的宝石还要耀眼,她们的眼泪化作晶莹的珍珠,其中闪烁着宇宙的尘埃。
她们的血肉既能使人类长生不老,也是对人类最恶毒的诅咒。而恶鬼吞噬了她们的血肉,也会无法自拔的走向毁灭。
莲见不朽不是真正的人鱼,因此她不知道自己血肉里的毒素和真正的人鱼相比如何,也不知道与她结合过的上弦到底被削弱了多少。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引爆自己体内的毒素分子,然后安静等待——等待恶鬼们毒入肺腑,被她的血液吸引过来而已。
桃红色和服的黑发女子收了刀,没有去管自己流血的右臂,撑开了一把融入了月光的樱花伞,静静地站在原地。
过了一秒钟,或许又过了一个小时,终于有生物从树林的另一边朝她这里赶来。
那个出现在她面前的鬼很是勉强的前进着,浑身都在流血,猩红的血、绿色的血,像脓一样冒着泡,从遍布入骨伤痕的身体里冒出来的腐臭血水像是怎么也流不干,融化的冰淇淋一般涌到地上,发出腐蚀性化学药剂的滋滋声。
莲见不朽甚至能通过草地上的血迹判断出对方来时的路径。
最终这个看不出人形的生物还是在距离来到她面前还有一小段路的时候倒了下去。
撑着绯红的樱花伞,莲见不朽朝那堆瘫软的烂肉走过去,停在对方前面一点的地方。
那些仿佛煮过头的黏稠肉汤般的血液仍漫延到了她的脚下,浸湿了她出门刚换的鞋子。
白色绣花鞋上用金线刺着凤凰,暗沉的脏血侵蚀了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金凤凰变成了血凤凰,又逐渐加深成黝黝的黑色,只剩下凤鸟的轮廓,像一块结痂的疤痕。
她发现对面这个生物的腿骨已经断了,天知道他之前是靠什么来到这里的。可能在毒素分子彻底被引爆前,他正好在路上。
虽然没有和半人鱼交合,但因为是首次接触这样的剧.毒,通过皮肤传递过去的毒素发作时出现在猗窝座身上的变化比其他鬼更加明显。
“.....恋......雪......”
没了作为鬼拥有的强大自愈能力,恶鬼满是创口的脸坑坑洼洼,皮肉和着血水在掉落,在战斗中畸变的五官已经完全移位,眼珠悬挂在下巴前面,鼻子下面右边是眼睛,断裂的眉骨跑到了颚骨旁边,已经看不出来是人的五官。
这个不成人形的怪物,说不出是不是嘴巴的地方,张开又合拢,露出了仅存的一点碎齿:
“......我保...护......了你.....吗......?”
那早已因枭首而被切开的破损声带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器,断断续续的发出漏气的声音,组成了不成句的含糊话语。
并不出乎她的意料,是未与半人鱼交合的上弦叁在这场争夺中站了上风,而非上弦中的最强者、被她的笛声召唤而来的上弦壹。
无论后遗症如何严重,至少上弦叁是第一个来到她面前的鬼。
莲见不朽撑着伞,面对这丑陋的怪物,仍保持着温柔的笑容:“是的,你保护了我。”
“....恋....雪......”
那恶鬼没有了皮肤保护裸.露出骨血的手臂伸向自己的恋人,整个鬼却像被猛地吹炸的气球,陡然爆.破开来。
拿伞面挡住了飞溅向自己的肉沫和血水,莲见不朽轻轻转动手中的伞柄,腥红的液体随之从伞的边缘滴落。
这样的结局,也不算违背送真正的恋雪小姐成佛时许下的,让他们来世重逢的承诺吧。
莲见不朽歪了歪头,貌似苦恼地想。
她没有却践踏那片被染红的草地,绕过那边朝对方来时的道路走去。
周围出现了很多被拳头打倒的树木,没走多远,莲见不朽就看到了只剩半个身子的童磨,比起彻底被毒素腐蚀的猗窝座,童磨至少身上还挂着可以让她识别出身份的、属于万世极乐教教主的布片。
正在腐烂的冰之鬼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人鱼的毒素不仅破坏了他的自愈能力,更多的是腐蚀了他的脑神经,让他没有办法持续思考。
他是上身拖拽着漏出来的脏器,用双手爬行到这里的。
莲见不朽低头看童磨的腰部,发现切口很平整,是被一刀斩断的。
她其实一直觉得奇怪,明明对方早在吃下她的第一口心头肉时就察觉她心脏里的微妙毒素,却仍一口一口的、将她剧.毒的心脏吞吃干净,最后还孩子气的舔.舐着手上的血渍,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啧啧,真可怜呢,堂堂教主,沦落到这种地步。不知道他圈养那些女孩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任人鱼肉的时候。
莲见不朽蹲下来,用染血的手指戳了戳无力反抗的童磨像腐烂的苹果般柔软的脸颊,语气轻快:“我是把心脏给你吃掉了哦。”
两清啦。
这片区域的环境比起其他地方更加湿润,濒死的恶鬼维持不了他的血鬼术,那些制造出来的冰莲和冰佛便也融化了。
白橡发色的鬼躺在红得发黑的积水中,可能是由于大脑被削掉了一部分,他挂着微笑的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骗子。”
莲见不朽毫不在意地轻笑一声,不再管还没死透的上弦贰,起身撑着伞继续前进。
路上发现了童磨挂在树上的半个身子,莲见不朽双手合十,假惺惺的为对方祈祷片刻,祝他和被他吃掉的那些少女和小孩子一样早登极乐。
直到血迹消失、走到了那座倒塌的寺庙前,也就是三位上弦交战的主场地,莲见不朽才找到了盘腿枯坐在一棵梅花树下的上弦壹。
昔日如火的红梅已经凋谢,黑发女子像个郊游到此地、不知世事的顽童,脚步轻捷的走过来,拿手在恶鬼面前晃了晃:
“岩胜,你死了吗?”
作为恶鬼吃了人就要付出死亡代价,她的三观可是很正的。
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黑死牟的六只眼睛都闭合着,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像一具毫无生机的尸体。
“不会疼的。”莲见不朽自言自语般安慰道。
继而拔出日轮短刀,用翠绿色的刀刃割下了毫无反抗的对方的头颅。手法很不熟练,还差一点碰倒了上弦壹看不出腐蚀迹象的身体。
黑发金眸的女子丢了刀和伞,腾出手捧下来恶鬼的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不睁开眼看我么?”
莲见不朽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满是血污的面颊,带着微微的热度。
她知道他还活着。
黑死牟终于有了点反应,睁开了眼睛,隔着红色的液体看自己的妻子,只觉得自己往井里看水里的月亮,稍微丢点东西砸下去,水中月就会破碎。
分不清是头上的伤口,还是湿漉发间浸染的敌人的血流淌下来,让他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对面的黑发女子似乎狡黠地笑了一下,凑过来,亲吻上了他的唇。
冰冷与温热相交织,只是简单的、轻轻地贴在一起,没有更深一步,他的唇感受到那温度,却渐渐变得温热了起来。
黑死牟闭上眼,不再看她。
直至死亡他还是这幅沉默寡言的样子,像一块顽固的石头,既不让她觉得可怜,也不让她觉得可笑。
这个恶鬼在她眼里并不丑陋,莲见不朽慢慢地与对方的唇分离,远处太阳的光辉已经投下,很快就要巡视到它的这片领地。
在阴影中捧着恶鬼的头颅,等待着晨光到来将她手中的污浊净化。这是主人格书写梦境的剧本里准备录入的最后一张cg吗?这是她作为独立意识的最后一个画面吗?
一种极其悲哀的情感从脊柱攀爬上了大脑,在那么一瞬间冰封住了她。
莲见不朽突然就不想顺着原定的剧本演下去了。
“其实我不是你的妻子呢。”伪装了这么久,终于图穷匕见,莲见不朽想随便找个不会泄密的将死之鬼倾诉一下,于是就这么做了。
“我是神官一族的女儿,莲见家族的长女。莲见天香只是我曾经用的名字中的一个。”
满怀恶意的把所有真相说了出来,她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黑死牟的六只眼睛里仿佛都隐藏着一片混浊的海,血红的海水在往外溢出,滴滴嗒嗒的落在她捧着他头颅的手上。
在哭吗?
还是控制不住的本能?
“我知道。”
黑死牟平静地说,他的眼睛还在流血。
他知道?!
莲见不朽的意识是清醒的,此刻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对方的话语中蕴含的某种感情使她头晕目眩,令她的太阳穴都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刺痛,甚至连鬼只剩一个头颅是怎么发出声音的都不想去探究了。
“不知何时就想起来了。”
黑死牟也是突然才想起,继国家族因为诞生了他这样的恶鬼,渐渐开始衰落,他的妻子在孩子长大成人后也落发为尼,自觉罪孽深重,放弃了转世成佛的机会。
回忆起一切的那天,黑死牟独自在天香给他吹笛的那片树林里待了很久,却没有产生受到欺骗的愤怒。
他在回忆的原野上走走停停数百年,却从来没有从弟弟临死前对他挥出的那不知是留手还是力竭的最后一剑中走出来,不知道自己前进的方向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
天香却能理解他。
不是浮于表面的理解,而是真真正正、将他自己都不曾了解的自己,里里外外都看透的那种理解。
她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的灵魂。
那些理解就藏在他们的耳鬓厮磨里,藏在他们的互相亲吻里,藏在他们交换彼此身体和灵魂的温度里......这些都他连面容都想不起来了的妻子不曾带给他的。
黑死牟放下剑,仿佛慢慢地又变回了最初那个争强好胜的继国家族的长子。
如此,他就可以像当年无知无畏的送给缘一自己亲手做的笛子那样,自信而又骄傲的对她说:天香,做我真正的妻子吧。
想到这里,黑死牟的嘴角微不可见的动了动。
“没有什么别的想对我说了?”
原来自己露出了那么多破绽。莲见不朽心不在焉,没能注意对方的表情变化,唇边的笑容带着些讽刺意味。
她说不出知道对方其实已经知道真相的时候,她的心情是怎么样。
她更希望他讨厌、或者痛骂她是个虚伪的骗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的告诉他,他早就知道了真相。
衬托得自己内心的情绪像是一个笑话。
“留你一个人,对不起。”
没有将方才的妄想说出口,黑死牟声音低沉。
托着腮看他练习剑术的天香,坐在树上孤独吹笛的天香,会因捉弄到了他而露出狡黠笑容的天香,撑着伞在月光下漫步忽然回眸一笑的天香......和天香生活在一起的一年像是泡影一般不真实。
他唯一能确定是,天香给予他的温暖是真实的。
这样的天香,其实也是害怕寂寞的吧。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毕竟在一起过一段时间,莲见不朽轻易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不知不觉收敛了脸上虚假的笑容。
害怕寂寞?怎么可能!
对方的话语像一把利剑几乎将她的灵魂劈砍成两半,里面的那个蜷缩在角落里哭泣,外面的那个则仿佛漂浮在空中,事不关己的看着这一切。
同时,莲见不朽又有些不想承认的茫然无措。
她第一次这么质问自己:我真的了解继国岩胜这个人吗?还是说我了解的,只是主人格灌输到我记忆里的一份资料?
能说出这样的话,黑死牟真的只是鬼舞辻无惨手下一下以人为食、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还是一个即使变成了鬼、也始终坚持着自己独特底线和信念的强大的鬼剑士?
莲见不朽皱起了眉,眸中有闪烁的星辰在坠落。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欢喜而又悲伤的心情?
“对不起,天香。”
她的反应让黑死牟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笨拙的道歉。
他甚至到最后都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还叫着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给他的假名。
“对不起,天香。”这个木讷寡言的男人只会这么说,“不要哭。”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或许吧,或许吧,或许会有一个平行世界,那个世界的继国岩胜没有变成鬼,也没有按照家族的安排娶妻生子,平静的把位置让给了什么都做得比自己出色的弟弟,离开家族外出闯荡。
那个继国岩胜背着行李走在路上,忽然看到了一个被家人送到寺庙里修养的黑发少女,正孤独地坐在秋千上发呆。
恻隐之下,他走过去对她说:“别哭了。”
这样是不是就足够了呢?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到了这片废墟上,鬼的头颅在阳光下燃烧,化作了灰烬飘散,尘归尘,土归土,平淡得不像故事里的生离死别。
明明只是在一起了一年而已,就这么笨拙的在她的谎言里交出了自己的心吗?
手中空无一物,莲见不朽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沾上一抹湿润,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不慎落泪。
她以为疼痛离她很遥远,以为自己足够坚韧,但直至现在她才知道,即使是没有心脏的空荡胸膛,被风吹过也还是会觉得痛。
这片像是被狂风袭卷过的树林空寂无人,是个独处的好地方,无论是谁躲在这里偷偷哭泣或者放声大笑都不会被人发现。
但她不可以流泪,不可以真正的为谁流泪,莲见不朽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半截笛子,微笑起来。
这样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
你难道不明白
是为了爱
*
一个副人格都比九点水小姐懂爱......【猫猫叹气.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