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碗筷掉到地上的这几秒,空气中仿佛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江良翰没有第一时间看向地面，而是有些迟疑地看着自己的手，对上父母还没反应过来的诧异目光,轻声说：“刚才好像有人碰……”
大概只能称得上是喃喃自语的话还没说完,小江良翰就在父母越来越差的脸色中敏锐地将后半截吞回肚子里。
“对不起，”他跳下椅子，动作很迅速地把碗筷捡起来,因为有地毯的缓冲，饭碗只是打了个滚，并没有碎，“我会收拾的。”
江良翰的父母看到他已经拿起碗筷忘厨房走的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快速起身过去,母亲拦住他,努力扯开了一个笑容：“……没事，没事，良良只是不小心没拿稳而已，妈妈和爸爸不会怪你的。”
“嗯，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江良翰的父亲在后面按住他的肩膀，江良翰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显得有些高高在上的声音，“但是好孩子是不能说谎的，只是摔了一个碗，没有人会怪你。”
小江良翰抿紧了唇。
从离开医院后见到外面热闹世界的轻松与惊喜就在自己父母的两三句话中消失了，又为他这副小小身躯的强行搭上了一副沉重枷锁，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用力呼吸了两三次，才稍微缓解了身体上的窒息感。
小江良翰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
就当作是父母期待的那样，是他没拿稳不小心摔掉了碗筷。
实际上，真正摔掉碗筷的人正蹲下身子看着垂下脑袋的小江良翰。
“……对不起。”路咖伸出手，在江良翰头顶上方的虚空处轻轻揉了揉，湛蓝的双眸颜色仿佛愈发深邃，显得格外难过。
当路咖因为愤怒做出那个动作的时候其实满脑子都是江良翰的身体健康——实际上他没期待过自己可以做什么，毕竟江崽崽长大一点儿后，路咖已经很久没有被他看见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在这里的身份只是一道虚无的精神体，只有江良翰还很小、思绪还不是很稳定的时候才能被看到，随着江良翰的成长，面对他的时候也和路咖站在其他人面前一样，都是看不见的。
那期待依旧的久别重逢自然始终都没有实现。
所以当看到自己竟然真的能够碰到那副碗筷后，路咖本人都愣了一秒。
他几乎是毫无准备地将整件事情变成了一场灵异事件，明明是为了江良翰，最终却无意间戳伤了江良翰对父母那一点儿期待。
路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我很抱歉。”
……但是如果重新来一次的话，路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住不去阻止。
江良翰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只是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地毯上的那块几乎快要凝结的污渍。
“没事，”母亲重新换了新碗筷，扯开笑容走过来，“地毯脏掉了，明天找人换一张新的就好。”
“……嗯。”
江良翰仰起头，也露出一个模板化的笑容。
他其实想知道，如果自己的‘妄想症’始终不好，他的父母会不会想要换一个新的孩子？
*
很遗憾，碗筷摔掉地上这件事情，并没有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被大家轻松略过。
即便江良翰的父母仍旧在努力调节气氛，江良翰自己也很坐在对面很乖巧的配合，但是仍旧有一根刺明晃晃地横在中间，即便被大家有选择性的忽略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在看着。
江良翰没再动红烧肉，他的父母也不知道出于哪方面的考量没有再次为他夹菜，小江良翰个子矮，又不习惯站起来吃，所以这顿有些食不下咽的年夜饭吃到最后，他也只是简单吃了两口身边的蔬菜。
虽然心疼，但看到江良翰脸上并没有露出不适的表情之后，路咖还是松了口气。
吃过饭后，江良翰的母亲迟疑着开口：“要看节目吗？”
毕竟是新年的前一天，他们特意在这一天把江良翰从医院中领出来，并不是为了和自己儿子在沉默中度过的。
“其实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都很想见你，往常我们会回去过年，”江良翰的父亲也跟着说，“但是考虑到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所以爸妈决定留下来陪你，所以你有什么想要做的都可以告诉我们。”
……虽然知道他的父母或许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但是江良翰总是会敏锐的感觉到其中隐藏的施舍。
这让他本来就在隐隐作痛的胃好像更难受了。
“我有些累了，”江良翰面上展示出一分疲倦，他摇头拒绝，“想去休息了。”
母亲看了眼时间，欲言又止，转头与江良翰的父亲眼神对视。
“那你好好休息，”父亲站起身，“我送你去房间。”
卧室被布置的很有童心，只不过江良翰现在却没有了四处参观的心情，他换了衣服，安静地躺在浅蓝色的被子里，身边只剩下了床头那盏星光灯的微弱光芒。
江良翰的父亲站在床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却只剩下一声叹息：“……晚安。”
“晚安。”江良翰闭上眼睛。
在听到父亲关门离开的脚步声之后，他伸出小手把那盏微弱的光芒也熄灭了。
*
因为胃里的不适，江良翰这一觉仿佛始终处于半睡半醒之中，所以当房间门刚被人从外面小心翼翼推开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只是眼皮一直沉重地睁不开。
他能听到进来的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似乎在观察他是否睡着了，然后是放在床边的小书包拉链被拉开的声音。
再随后，是笔记本被翻开的细微响声。
江良翰心底对父母这个词汇的最后一丝期望仿佛彻底破碎了，他几乎是强撑着坐起身，手指按开了光芒微弱的星光灯，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苍白得难看仿佛行尸走肉。
星光灯亮起的光芒让站在床边的女人猛然惊醒，她下意识转过头，在看到江良翰之后，手中的日记本直接被摔在了地上。
那一刻，江良翰有些悲伤的发现，应该被他叫做妈妈的人的目光中没有心虚，而是恐惧。
因为情绪起伏而骤然翻腾的胃，让江良翰控制不住的俯在床边，呕出了一滩血。
——在新年的前一天，江良翰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
“你们是想要害死他吗！”
匆忙赶到的院长看着急救室亮起的灯，眉头紧皱，甚至顾不上现在就在手术室外，扭头就对江良翰的父母低吼道。
“他甚至还不算是彻底出院，我只允许你们暂时带他回去，这甚至还不到一天！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我不知道……”江良翰的母亲茫然地看着急救室的大门，手中还捏着那份留给病人家属的病危通知书，“他不是，已经好了吗？你们之前的身体检查不是说他几乎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了吗？怎么现在……会病危呢？”
“即便他已经彻底痊愈了，他的身体仍旧比我们大人要脆弱许多……”得到消息之后简直怒火中烧的院长在看到江良翰母亲失魂落魄的表情之后，所有的气愤却变成了苦闷与无奈，他放低声音，几乎是不能理解地问，“你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看到自己妻子恐怕不会说什么的模样，勉强还维持一些冷静的父亲开口解释：“其实开车回去的时候良良还很开心，我们一起吃了年夜饭，他说他有些累了……”
“年夜饭？”院长打断他，“都吃了些什么？”
“很普通的家常菜？”江良翰父亲思考着，“就是红烧肉什么的……”
听到红烧肉三个字的时候，院长就闭上了眼睛，额角的青筋绷起，他几乎是用尽了自己的职业素养，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会那么咬牙切齿：“江良翰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吃过分油腻的食物！这是最最基本的常识，在允许你们带江良翰回家的时候医生应该提醒过你们，但凡你们对他用那么一点儿心，或许今天这种情况就不会发——”
“他没吃红烧肉。”
江良翰的母亲却在此刻突然说，她的目光仍旧在看着急诊室的大门，但是里面却只有茫然，而没有一丝对已经病危的亲生儿子的紧张。
“我为他夹了一块，他没吃，还把碗摔掉了。”
“那是一次意外，”江良翰的父亲轻轻捏了下额角，他按住妻子的肩头，低声解释说，“良良没拿稳，所以才……”
“他说是有人碰了他一下。”
“……那可能是因为他有些担心我们训斥他，良良本来就是小孩子，我们和他接触又不多，偶尔说句谎话也很正常的。”
“我还看到了他的日记本，”江良翰的母亲麻木地将头转过去，看着自己丈夫躲闪的眼神，“他还在写那些东西，那些奇奇怪怪的、他所谓的朋友，他仍旧在和‘那些人’保持着联系，从他出生到现在，那些活在他自己世界里的人，才是他的朋友。”
江良翰的父亲张了张嘴，这一次却不知道应该要如何反驳。
“他是个小疯子，”在急救室外，江良翰的母亲面无表情地对着这扇紧闭的门，一字一顿地说，“要不然就是我疯了。”
看着自己妻子转头离开的身影，站在原地的江良翰父亲脚步迟疑了一刻，还是转过身，往自己妻子的方向走了两步。
“喂，”院长疲惫地叫住了他，“既然你已经没时间关心自己的儿子了，那么有时间的话请多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妻子吧？上次为她体检，她有很明显的产后抑郁症……这种情况下，其实不建议她备孕。”
“……我知道了，谢谢。”
江良翰的父亲留下这句话之后，就毫不犹豫追上了自己的妻子。
到头来，急诊室门口只剩下了与江良翰毫无血缘关系的院长——以及始终站在离急诊室门口最近地方的路咖。
从江良翰被推进急诊室的时候，路咖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无论是院长的到来还是江良翰父母的离开好像都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影响。
他只是在江良翰呕出那一滩血水的时候，红了眼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院长抬起手臂仿佛都能听到关节发出生锈响声的时候，急诊室的灯光才突然熄灭，门被打开。
“医——”
路咖没忍住上前一步，却被穿着手术服的医生直接忽视掉，迎向站在路咖身后的院长。
点头说：“脱离危险。”
在医生身后，是被推出手术室的小江良翰，他带着氧气，苍白瘦弱的小身体安静地躺在了病床上，让人连呼吸都不忍心加重。
路咖将手虚虚放在他的头顶，没忍住稍稍向下，掌心触碰到了柔软的发丝，轻轻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