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四人在我的体内像血一样流动,紫红的血管里,涓涓地藏着活气,爱的活气,我从未经历过的一种虫疫。
我试着变成每一座山边的雕像,想象着那就是我自己,我雕刻着我的皮肤,我传给它火的温度,以爱的嘴巴吐露,吐露一朵崖花的嫩蕊,给山下携伴的爱人们一片大雾,摸不清对方的脸时,他们只能大声呼喊。叫吧,叫吧,叫出你爱的人,她的名字,不为人知的闺名,私下的诨名,比一只鸟飞得更快,比一只鹰更为确猛,抓住她,紧紧地。在这座山的所有生灵里,我尤其偏爱那些有爱情的心,那样的心单纯,轻盈,能化成蒲公英的种子,再飞回我的肚子里。
好景不长。我的上一个主人曾这么说过。
他没有进过我的身体休息,刚把我从土里拯救出来,化成宅形,给我的心挂上坚硬的铁锁,不等我长大,就摸着我雪白的脸,说了这么一句“好景不长。”
“我终究没法到这儿来养老,到头来,只能给他人做嫁衣。”
原来从我生下来的那刻起,从他把我抚养成宅的那刻起,我就背负上了属于我们家族的宿命。
男娃不是我的主人,我的主人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年迈人,两鬓斑白,发簪发黑,总爱穿灰色,走路会抖。在我新鲜时,他好像就破败。到我破败时,我想,他可能正在哪处新鲜,也说不定。
俊男俊女都去山下采买了,他们打算给男娃女娃留点东西,就再度启程。可惜不能如愿。
一批批的人正在靠近我,他们拿着火把,夜间山路难行,对不睡的人来说,寻找,并不容易。
我恨我的喉咙常年不喝水,哑得发不出声音。他们睡得太熟,以致火把照到脸前,才缓缓转醒。
有个穿得似天一般蓝的人,向他们靠近。他的衣服和别人都不一样,他踩在我的皮上,没有声音,可他很重。
他说“良良。”
女娃看着他,怕得往男娃怀里缩。男娃挺起胸来,挡在她前边儿“是我对不住你,你想要什么,只管提。你们已经和离了,莫再多管闲事。”
他说“我母亲病了。要我把良良带回去。”
男娃面色仍白,挣出红来“去请御医就是,与她何干?”
他说,他的衣服快被火烤到“御医说了,她的命,就是治我母亲的药。我母亲平日里不贪,不需要多吃一味,你让开,我自会派人给你家送信,过来接你。”
男娃急得吐出血来“你做梦!你疯了,你……”
女娃忙给他顺气,眼泪一旋一旋地洒出来。
我用自己的第五十只眼睛盯着他们看,我总共有五十一只眼睛,都是我的主人给造的。
我忽地想起来,今早听见他们说的话。
男娃说“小良,你信不信命?不管你信不信吧,见你第一眼那回,我好像忽地就明白了什么是命。”
女娃说“什么是命?”
男娃答“就是难以脱离。”
今夜,此时,我也感受到了我的命,宿命的难以脱离,从我被造出来的那天起,我的主人就教会我了。
我知道,“使爱生别离,不如共死去”,而我的命,就是“为他人做嫁衣。”
我拆断我的每一根骨头,扯裂连接的筋,我的血不是流动的,是凝固的碎屑,我的肉一块块脱落,看起来很多,但只花了一瞬。在我肚子里的,被我掉下的肉砸到,流出了人的红血。在我心门外的,被我的衣瓦误伤,有些逃得很远。我肺腑里那些呢,他们手中的火点燃了我胃里的食物,床铺,桌椅,自然也连累了我。我听见他们的叫喊,却并不欢喜,因为他们没有叫出爱人的名字。唯有……唯有她,她含着泪唤出了我最想听见的那一声“阿玉……”
我想到了我的来生,等我见到我的主人,我要告诉他,虽然我也老了,时光并不偏私,可我有了一个名字,我自己找到的名字,我叫“阿玉”。
等邝竒他们第二天到山脚时,山就被封了,他们心里觉得“不妙”,拉人一问,才知道,山上的宅子忽然塌了,里面的所有人都死了。一场大火后,连尸体都分不清楚谁是谁,现今达官贵人们都往这儿赶,来认人理丧。
洪毣死死抓住手里的鞭子,她不爱哭,生离死别前也没有眼泪,虽然她很痛、很悔。反倒是邝竒,一下激出泪来,二话不说就想上山,被洪毣拉住“已经没用了。”
邝竒红着眼“我只是想去送一程。”
“明年,明年我们回来,给他们把屋子重新盖好,照良良说的,再搭个园子,一半种瓜,一半种花。”
镜子咕嘟咕嘟地吐泡,画面又一阵模糊……
兔子已哭得抽搐,它问“怎么这本子忽地变得如此悲伤?我眼泪都要禁不住流了,我想吃果子,我还想喝琼浆,再不填塞些,我要受不了了。”
流月把兔子爱吃的红果丢给司命,司命从袋子里掏出来,小颗小颗地喂食,又掺着喂它东西喝。
一喝下去,小兔子被辣得直翻舌头,不停吐口水。
司命嫌弃它弄臭衣服,把它推到椅子上坐着。
流月气“你怎么喂它酒喝?”
司命充耳不闻,只和兔子说“怎么样,现在感觉是不是好多了?这悲伤时候喝些甜的,全是浪费。唯心苦了,才尝得出酒的滋味。”
小兔子睁着红眼睛,咂巴咂巴嘴,好像是这么个味儿。它咬着司命的袖子,想再讨一口。司命又给喂了一小嘴。小兔子还是呛喉咙,却呛笑了。
司命瞧着也乐,乐够了就唤镜子“差不多得了,放下一个出来。”
流月看着可预见的将来,他屋子里到处是酒味,有只兔子整天口吐白沫,摇摇晃晃……一时,掌下的力都聚了起来,等他偏头再望一眼,力又消了,只当刮过一阵风。
镜子震自己的小嘴玩,故意抖些波出来,一晃,就到了两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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