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杏自小到大没真爱过几个人。她听完女师的讲话,虽然不认同的更多,关于她那一套“意义在于奉献”的叽叽呱呱,更是烦得不行。问那么多“意义”做什么,她听完了的感慨就是:所有的意义追问到最后,不过就是没有意义!
可她奇怪的,打心眼儿里的,爱着女师。这是一种难以描绘和说清的感情,尽管她从内到外地,对女师的大部分的观点都很鄙夷,并为这女子找到的人生方向表示惋惜。因为她坐在最后一排,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坐在她前面,挨在她四周的女子啊,听女师讲话时,那叫一个热泪汹涌、激情迸发,好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亲一样。可她自小的敏锐力从不骗她,透过那些情绪外发的兽皮面上,因剧烈波动而泛的红,那些兽嘴不经意间吐露的语气词和唾沫,那些丑陋而狰狞的肌肉动作,她一清二楚:这里会有很多短暂的饿肚子狗跟着她跑,但没有一个人会真正成为女师的坚强朋友。尽管她们快速地简直像着魔的信徒一样地附应、欢呼,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利益挂了钩,跟着她跑,能活得更舒适而已。至于那些听起来飘飘然的东西,像一阵肉包子的香味,闻过、幻想过,好像吃过了,就足够了。为了远在外山外的肉包子,丢掉唾手可得的肉丸汤,实在没必要。
要说坐在屋子里的这些人,有谁真理解了女师背后没讲出,或者讲出来了却被另外的人自动忽视和误解的东西,该只有杳杏自己才对。虽然,杳杏并不抱歉地想:“我懂得,可我没有意愿。”她知道,大部分的聪明者,都会和她站在一边。
可她真正喜欢女师的地方,在哪里呢。真正让她萌发了爱意,那种夹带着不屑、困惑,和看穿的爱意,来自于什么地方呢。
她想:“一定是她的态度了。”对待自己人生的那种随意肆荡,那些她掩藏在规矩之下、玉律之后的,毫无顾忌的放纵感,杳杏抓到了。
女师当然不会在乎爱情,更别说那些男人。杳杏在这里找到了她们的生物相似,因为那也正是她本真的想法。
女师说:“爱这东西,从不是盘子里唯一的水果。”
杳杏心里点头:“当然,一盘水果端完,立马就有下一盘水果。今年吃完,还有明年。”
女师说:“女子盼望的爱,往往带着偏误、过绑,没能认清真实。”
杳杏心里接话:“自然,那些人,在什么时候都不肯承认,男子看重的就是美貌、身体或者财富。谈爱情,谈天长地久,她去哪里爱人,能爱个天长地久。”
女师说:“而自以为聪明能玩弄的那些女子,如今比比皆是。而她们往往又只看见了现在,而对自己想要什么,合适什么,少了追求。只好顺着规则玩下去,却不知道,规则是能够改变的。”
杳杏停顿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这么想:“怎么改变呢?”
女师为了不让话题持续高高挂起的严肃,恰在此时随意地开了个玩笑:“譬如,如果你不把嫁人当做一大目标,而只想要偷了别人的心就跑,快乐无穷无尽捣。”
大家全在哈哈大笑。
可杳杏醍醐灌顶。她自然地忽略了后面女师讲的,也是那些她认为真正重要的自我定向、热爱、追求,奉献与救赎。反倒紧紧抓住了这句话。就像乞讨的人紧紧拉住想给钱、却突然收回的手一样,拽死了不放,践行了一生。
“是啊,为别的东西活实在太无聊了。什么钱啊名啊、权啊誉啊,死了谁还在乎呢。更别提为了争夺、守住这些东西,人得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化成一只长着五个角、三张嘴、两个肚子,十条尾巴方便摇摆的似牛非牛的怪物。我才不要,我要漂漂亮亮地就这么快乐下去。怎么样才能在人群中常保新鲜快乐,常常感到生机,不至于百无聊赖呢。自然就是征服人的心了。世上的一切都是由人创造出来的,而在千万年后,这建好的宏伟广博、精致华美的殿宇之间,在这千百陌巷的横竖交叠之内,在一桌一饭、一衣一物的用度上,有什么东西,能比把创造了所有一切的人心挑拨起、再丢掉更有趣;有什么,能比将那些横亘在面具中间、阻止他们相爱的层层壁垒打破,使两个孤独的灵魂无拘无束地相恋更具挑战性。而活着的人是如此之多啊,类似的挑战无穷无尽,随之而来的新奇和惊险也将永无止境。啊,多么地有趣啊,这玩弄人心的游戏。简直像一座从没被人挖掘过的皇帝陵墓,里面搜刮尽了宝藏,天下人却对它视而不见!这才是全天下最有意义的事情,这才是我想要追求不止的东西!”
这次,杳杏的心声,被往复镜捉弄着,全放了出来。
司命看见华西惊喜的表情,明显感觉到,身边和她一起观看的这个仙女,为了她“创造”的那个残缺人,感到兴奋不已。她手上的汗毛好像都为杳杏说的话,无法控制地抖起来,这大概是她们的知音难遇。
可司命陪她看戏三回,在这里,头一次生出了不该造这场戏的念头来。她莫名可惜,要不是华西的兴奋将她狠狠扣住,她几乎要忍不住地叹气。
还是不行,尽管华西的快乐已经传染到她了,可仿佛必须要说这么一句话,不吐不行:“要是杳杏,不去听女师的讲话就好了。”
华西头都没回,看得津津有味,语气轻快:“去不去都一样,她有了我八分的眼睛,自然也有我八分的性情。”
说完这,倒回了下头,冲司命单眨了下眼睛,司命又被她甜到,只听她说:“不管你信不信,可我知道,她最后一定会走上这条路的。”
司命不再言语,继续看下去。
杳杏开始了属于她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