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了李公子的府邸门前,她补好了粉,用最雅的姿态下车,自己打起了本该由丫鬟撑着的碎花伞。
她给车夫结了账,穿着崭新的圆头鞋,一步、一步迈上了灰色的台阶。
门仆认出她的脸,弯腰朝她行礼,眼前的两扇厚重红门已经洞开,府内的绿盆规整两列,山石一屏雕刻精美,背后的厅檐角锋利,弯密的瓦片缝隙间有灰,被照下来的阳光透得清晰。
她一眼望去,仆人忙行,没有生动的表情,是熟悉的张张面具。她也戴起自己用惯的、那张最美的皮,跨进了门,灭了她刚刚、好不容易攒起一些灵气的眼睛。
之后事情的发展惊人顺利。
李公子虽没料到她会忽然袭击,但心里肯定是没打算过要和中莲真分开的。只是先被采花女缠上了、自己一时贪了艳红又温柔小意的滋味,所以多吃了几日这碗鲜肉,但谁会真的眼瞎呢?谁会真的放弃一碗人人垂涎、包括自己也花费十年等待一品的仙羹,而日日食肉就不分鲜腥。
他本想最近几天处理好,在他的父亲回来之前。这虽显然是个拖延的话术,只是希望把唾手可得但必将丢弃的欲乐延长、再延长一点。但中莲的提前到来阻断了他的乐趣,可多美妙啊,她又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的乐趣。
这个采花女远比中莲想象的棘手,从两人第一次正式会面,她就感觉到了。但她的骄傲和与生俱来的超乎常人的美貌不允许她朝除夫人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低下头颅、露出忧心,哪怕是一点。
她太年轻了,已经害怕而必须隐藏、又找不到方法能够正确解决的心态几乎快把她逼疯。她此刻唯独能想起的就是夫人的教导:“男人一贪色,二重利。色不够,必因利弃女,色一到,就为女抛利。”
以前的她两者皆具,现在的她只剩下容貌。毫无疑问,她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美女了,任谁看见都要夸上数句,可在此刻她却开始怀疑。
是否自己少了漂亮的衣裙、华贵的首饰、细腻的胭脂,不再画眉点红之后,就没有那么美了;是否自己穿着粗布麻衣就损害了高贵和艳丽,变得和那些差不多还不错的女子一般无二;是否因为自己近日睡眠不好、日出而作,风吹日晒,所以皮肤不再娇嫩;是否因为缺乏夫人的教导之后,她听从亲娘和小哥哥的话,每日三餐皆食米、常吃肉,如今身材已不再苗条,她的腰粗了!
中莲坐在一月以前,她住的那个房间里。房中有面铜镜,勾边的花纹是两条龙飞腾时的模样,龙头相冲在镜顶、龙纹互触在镜尾。铜镜已经被用力擦过,但还是很灰暗,像蒙着一层黄霜一般,并不能把人照得分明。尽管它从前也是这样的,但在如今中莲的眼中,只觉得是自己面黄脸肿了,沾染土气了。她好害怕。越照那面镜子,她越害怕。但再怎么害怕,她却并不离开那个梳妆台,也没有忍不住暴虐地将镜子摔碎,只是呆呆地垂背坐着,一遍一遍地对着那面镜子梳头发。镜中的黄光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变化,有时候反光到根本看不清东西,很是刺眼。有时候暗沉到让它里面的一切都垂丧沉闷。
府里的丫鬟以为她在午觉,李公子还没回到府里。她和那个采花女已经见过一面,她装出的柔弱和摇尾乞怜的姿态让她止不住作呕。
用饭的时间快到了,中莲把人唤进来,给自己梳妆。好在李府里的所有人现在都还知道,她才是未来的女主人。尽管她看见了有几个女婢已经恭恭敬敬地跟在那采花女的后面谄媚弯腰,但她已经记住那几张脸了,终有一日,她们会为自己愚蠢的背叛付出代价。
李公子知道她来了,几乎没有犹豫地,就让采花女连夜出府,给她安到了较远的住处。他与中莲楞巴解释,说是朋友托管照看一时。
中莲心里很冷,声音都快被止不住的眼泪给通通拥塞掉。
她的眼泪使人惊慌、心虚和内疚,李公子当晚就和她交代了一切,并且冲她下跪祈求原谅。他发誓与那姑娘再也不会来往,又承诺等父亲一回来立马提亲。
中莲听着他的保证,眼泪决堤。她头一次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像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也是头一次不再顾忌任何仪态与美丽。天知道虽然她感到那么委屈,一夜之内丢了高贵的身份;自小敬爱有加的青梅竹马忽然变心、养人在家;没有朋友,住的房子简陋……她什么都没有改变啊,周遭的一切忽地却都变了。可纵然如此,在和李公子见面以前,她还一直吊着心。她多么害怕李公子要和她说分开、解除婚约,他跪下的姿态那么卑微,乞求原谅的态度那么真诚,这一切的痛苦虽然都是他带来的,可幸好他还根本没有要抛下她的打算!
事实证明,她还是美的。
中莲渐渐歇住了泪,李公子抱住她,与她亲近,不断柔哄。
而她当然不会知道,今夜有一个人坐在她家院子里,一遍遍地热好菜等她回来。天色晚了,大娘不好意思,就叫小哥哥先回家去。他善意地应下,把门关好,在昏黄的两灯笼颤摆下,站了一夜。直到早间的露水从房檐掉落,滴湿他的双肩,他的双眼充血,他的脚麻、想走却步伐不稳。他看着色已蒙白的天,很想骗自己说,留宿正常。但自那以后,他几乎再没踏进过大娘的院子,一应东西都派别人送来。
中莲在李公子府里当然就叫“欣琷”。
李公子的父亲在外有事耽搁,归期一推再推。夫人的死讯传出来那天,欣琷感觉心上有什么掉落了,谈不上多悲痛,但总还是当着一众人的面为她掉了好些眼泪。
李公子渐渐肆无忌惮。他的从前有所压抑,但自从被采花女从池塘底钓起来之后,就再难稳当当地沉进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