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把所有人召进宫做客的这天,她自个儿由于前天睡得晚,梳妆又要花大力气,就迟迟不开正宴,任年轻孩子们先随乐玩闹。
而这几个被请进宫来,与她平日里“亲近”着的私交,不断地分成小波地讲话,而这一波又一波的分法,更是讨人奇怪的热闹。
第一波,就是小厢房里的颜申和温清硙。
温清硙到的时候,连和项叶都不打一招呼,就直接去了贵妃放书的小厢房。
到了门口,太监不让进。恰巧碰见了颜申,温清硙托着她的面子和,才进了厢房。
温清硙知道,有个女孩儿跟着陆探微一起回京来了,却不知道她具体叫什么,长什么模样。她性子虽冷,却也是懂礼的。进了厢房,她微微前倾身子,弯了人拿起酒杯的缺口微抿的弧度,说“多谢。”
然后就径直往里走,像晚间的归鸟根本看不见路两边狂摇的树叶。
颜申轻轻一笑,关好了门。
她倚着门背,朝温清硙说“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长什么样子。”
温清硙停下步子,回头。
她往前走了几步,双手撑着,坐上门边的桌子,又和温清硙说“这世上,除了陆探微自个儿,大概没人比我,看那副画看得更细,更久。”
温清硙看着讲话的颜申,她清秀的小脸垂着,薄薄的嘴弯着,衣服上绣着冬日里的霜花,和她很搭。她清秀得让人一眼就想得到江南,那个活在传说里,已经灭亡的江南。
温清硙在门口见她的时候,觉着她和旁的贵家没什么太大不同,只是莫名眼睛野了点。可她现在坐在那小桌子上,给人感觉整个身子都是懒的,就像没有骨头一样,这绝不是因为她坐的姿势歪斜,而是一种感觉,从她黏住的血肉后面漫出来的感觉,和绵羊的弱一样,不是因为它们不长角,而是天生就让人觉得软。
颜申继续笑着讲“你比我想的还要标致,就是这韵味,比起画上来,差了几分。”
温清硙动了,找了最近的书架靠着,又静了。
在颜申看来,这姑娘只长了眼睛,会眨一眨,却没长嘴巴,不会讲话。
颜申又说“我早听人讲,温姑娘高傲,倒没想,是因为哑巴。”
温清硙轻轻一笑,说“你的故事还没说完,我何必插嘴。”
颜申回以一笑,偏过头看着门,回忆道“我第一次见他,心里想,陆探微,生得倒是白面干净,却不像仙人。他在别人眼里头冷得很,可在我看来,是烧着的茅草,让人恨不得睡在里头。”
她回眸看着温清硙,似小鸟啄米正欢,却被行人惊吓,只好飞起,她可疑地盯着温清硙沉默一会,硬硬地停顿。
“后来,我也确实睡过了。”
温清硙没有表情,颜申耸耸肩,又偏过头,继续说“我和他最开始说话,是因为张僧繇的画,你一定看过吧,《香美人》图。”
颜申又看她,温清硙点点头。
“我一开始想,陆探微诶,简国绝无仅有的天才,他若谈画,是赏技法还是论协调,是求知音还是愿听妙解。没想到,他问的巨傻,他说,我想知道,张僧繇最喜欢这些里头的哪个姑娘。”
颜申自己笑出声来,不管听众是什么反应。
“我和他就着画,又聊到人,就着人,又聊到爱。人家说,找夫婿啊,不能只找模样好的,不能只找官品高的,最重要的呀,是要找个知冷知热,懂夏凉冬暖的人。他送我玉的那天,问我,颜申,你是我的颜色吗?”
颜申再看温清硙,她盯着温清硙问“温清硙,你觉得,我是吗?”
温清硙双手抱胸,回问她“你想吗?”
颜申粲然一笑,大方地点头承认“我当然想。”
温清硙说“去上色就好了。”
颜申抿着嘴,盯着她,又是沉默。
温清硙双手撤下,嗤笑一声说“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我知道你是谁了。无论你要什么,你只需要明白一点,你不该从我身上找,也别妄想,我会为了你的心愿而做别的麻烦事。”
她说完,就往书架里走了。
颜申在背后喊了一句“温清硙,以后,记得别丢了画里的韵味。”
温清硙没有回复,颜申开门,走了出去。
刚出门,她浅浅一笑,伸了个懒腰,像要把一股劲排掉,又像蛇冬天蜕皮,懒腰一伸完,又是在活另一条命了。
陆探微坐在厚厚的屏风前,这乳白色俗气让他恶心,所以他把头朝门口拧着,根本不回看一眼。
贵妃坐在屏风后又隔着一张桌子的地方,一边任别人打扮,一边和陆探微闲聊。
她像捕食的豹,前面那些地上的小禽,不过是随意一嘴的开胃菜,真正让她感兴趣的,一直在追捕的大物,如今已显露身姿,她知道,她该后蹬两下腿,准备奔跑了。
她问“颜申这女孩儿不错,这几日我也听了好多你们的故事。姑姑和你父亲不一样,他老是顽固得很。姑姑自小就疼你,自然希望你能娶个心爱的姑娘,我们陆家门楣光耀,不需要别的什么来添光加彩,只要这姑娘足够好,家世也清白,就都不是问题。”
陆探微喝着茶,没搭话。
贵妃像是早就料到,叹了口气,又继续说“探微,你和姑姑说实话,这姑娘,你喜欢不喜欢。若是喜欢,想娶她做夫人,姑姑帮你去求圣旨,保你这婚事一生圆满。”
陆探微起身行礼,虽然贵妃压根儿就看不见,他说“姑姑,探微想娶的人,不是颜申。”
贵妃握住正在为她梳妆的手,将其推开。她扭了身子,朝着陆探微的方向,说“我曾为人妇,进宫又十七年,从最开始的一后八妃十三妾两庭女婢,到如今的一后二妃,宫廷空净。你知道,我见过天下多少女子吗?”
陆探微下跪,说“世间女子再多,于我,不过如尘。年华磨镜再狠,不是她,谈何所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