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1 / 1)

可以沉默吗?只要我无心,我就可以无言的活着。可以发声吗?只要我怯弱,我就可以无声的活着。

我该怎样去爱着这样的世界,冰冷的或是温暖的,白茫茫的或是黑漆漆的,孤零零的或是熙熙攘攘的,如果我能爱着这样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也会报以同样宽赦的爱来对我,可我却已溘然长眠于十字街头,喧闹纷扰的街头在这一刻的寂静是短暂的,但血液并未有着片刻的阻塞,血顺着坚硬的地面肆意地流动,汇成一摊摊的渍凝固在地面,我看了眼前违规的车及车内的他—他是惊慌无措的,呆愣的处着,只是电话那头仍然传着嘟嘟嚷嚷的声音,我想他也是不大顺心的吧。在我的生命安静前,我感受到的是剧烈的疼,可这也不过是短暂的,因为很快我就感觉不到了,偶尔瞥见的高楼还是那般的高大,美观,甚至让我依旧觉得壮观,高楼上仍是那蓝的天,白的云,它们是在嬉戏吧!

我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但在暗中不时地传有着声音出现,呜呜的笛声好像我很久前就听过了,这不足以让我转醒,因为我觉得我实在是太累了,睁不开那沉重的眼皮。在黑暗中我很害怕,记得母亲在离开我之前告诉我“如果害怕就用手捂住双眼,这样就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害怕。”

之后我就被送进了福利院,里面呢,是一大群跟我一样,父母不要或父母不在,有人带着来世界,却无人领路的家伙,我们就像一堆孤零零的游魂,被圈在一块小小的,偏远的地上。

也许是闭眼的次数太多了,这次我竟不想捂了,但我却发现了亮光,不是特别的亮,却显得很温暖。我朝着它走去,于是我感到了轻松,这是我所从未体会到的感觉,我同时也感到了温暖,就像在母亲怀里的那种温暖……

我望着简易支架上的我,是那么的瘦小,小小的胸膛上贴着那么多的,奇奇怪怪的片片,旁边还有一大堆不知明的仪器在嘟嘟的响着。我感到不满,我想拿开它们,但是周围的人们都太高大了,我又不敢,只好畏缩着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着,却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也许大人们都是如此吧。在灯光下闪耀着光泽的器械在他们手中飞速地摆动,交替着,我又开心了起来,觉得很是好玩,但不满的是为什么这些器械的目标都是我,可不一会,仪器声停止了,他们也都停了,他们束手站立着,他们的表情由于带着口罩我看不到,但我知道是沉默的,带着重量的静默。因为这样的表情我见过很多次了,从母亲的脸上,从梅姨的脸上,我绝对不会猜错的。我想趁机拔去那些讨厌的片片,可一手碰去却摸了个空。

他们离开了,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我死了,也知道那些稀奇古怪的片片是为了挽救我的生命,可遗憾的是未能成功,我不禁感到可笑,何其脆弱的生命,竟只能寄托在这些冰冷的物件上。

这不是母亲,梅姨她们口中的死亡,她们说亡者的归途是天国或是地狱,善恶的报应在亡者身上就是这般直白体现的,可又是谁来评定的呢?审判我的人,断我归宿的人或是神在哪呢?这也不完全是那群家伙口中的死亡,他们说死亡就是小腿儿一蹬,小嘴儿一眯,小眼儿一闭,从此就可以不吃不喝,没有痛苦与忧愁,但唯一的缺点就是那双眼睛再也睁不开了。但我这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呢?莫不成真成了个游魂,

正自的想着,突然冲进来几个人,他们揭开盖在我身体上的白布,将我的身体拖入大的塑料袋中,就急匆匆的准备离开。我穿过他们随手关闭的门,这算不得什么,在我之前伸手去触碰时我就已经有了猜测,这次无非是再一次的验证而已。但当我想要奔跑时,我的右腿却又显得格外沉重,他们走的很快,川流的人群不息的运动着,但这些对我而言不算什么,因为我的身体就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一般为我引航,我只需要按着平常走路那样,慢慢地,过去就知道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

邵婷落泪了,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了已无生命的同类。今朝眼前人,旦夕眼前人,生命个体际遇的变幻无常且交由给未知去安排承受,生死之际的转瞬却多由医生去直面。她小时候为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而憧憬,为期待着有朝一日成为那样的人而鼓舞,可当她成为一名医学院的学生后,憧憬变成了空中易碎的泡沫,那些心中的鼓舞如同角落中的小丑不停地嬉笑着儿时的轻狂与无知。在学习理论时,她与其他专业的同学是一样的,干枯乏味的知识无外乎死记硬背,应付考试也就够了。但人体的结构复杂却一次又一次的刷新着她的固有认知,繁多的专业名词像大海的浪花一样接连不断,不停地在脑海中翻腾,奔涌着,至终化为看不见的水汽不知飘散在何处去了,也许重新回到书本上也未能可知。除此之外,虽然有时也解剖下青蛙,兔子用以试用知识外,大一,大二的岁月如同水波悄然划过了她的生命。来到大三后,她从那个对着自己身体练习熟识人体图的学生变成了对着尸体操刀的实习生。

白衣天使的圣洁不是因为白衣,而是因为白衣之后的鲜血,那永动着,永不停歇着的血,这样涌动着的生命值得纯洁的守卫。实验内中央的大圆桌平日里是讲解技巧的地方,当技巧讲完后,揭开上面所覆盖着的塑料布,拧动按钮,一个大大的铁皮箱子缓缓而起,里面并非是宝藏,有着的却只是一具尸体,也就是“大体老师”。生者所有的尊严体面,宠辱富贵在这里都是没有的,躺在这里的死者用一丝不挂的姿态宣告着生命的始末,反叛世俗叶落归根的中庸,以接续而递的方式留在永恒的世间。无物可以不朽,无物可以速朽,若有亘古不变者,必为天地浩然气,时间是历史的沙漏,留下的将是闪耀不灭的瑰宝。

她带着塑料手套,每次操作完毕,手套上总是满满的尸油,这种腻腻的感觉如果勉强可以忍受的话,那么将一切手脚等局部解剖开来,血淋淋的印象冲击是强烈难忍的,每次撕扯时滋滋滋的声音更是分外刺耳,她呕吐了很多次,每每夜间她总能梦到一堆白骨朝着她跑来,她在白骨中高叫着,惊醒时嘴里也仍念叨着一些专业名词,虽然她知道这些名词是不符合的,但仍如此做。

在生命里程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她便看到了人生的终点,死亡的终点,这让她觉得虚无。她以为她是饱受折磨着的,因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让她痛苦,可最为痛苦的是无从逃避。她能求助于什么呢?求助于人对于痛苦环境的适应性吗?但这个世界上的人除了生活在周围的,躺在箱子里的,埋在地下的,更有许许多多的人存在于书中。在美国医生葛文德《最好的告别》中有这样两句话“作为医生,我深知生命是一条单行线,一步一步走向衰弱和死亡,生老病死的进程不可逆;到那一天,生的愉悦与死的坦然都将成为生命圆满的标志。”她也如同葛文德那般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常怀希望去展望未来,于是浩渺也就有了大的希望。她因为热爱而做出了选择,那么为了热爱而坚持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论有着多少次的否定,但只要没有放弃,那么所有的否定都只是为了最后的肯定。那一刻,她是自信的,自信她所相信的一切,这就是她对这个世界最肯定的回复。

她的这颗心无数次为生命的顽强而跳动,也无数次为灾难而啼哭,当某一天他们组解剖一个只有14岁的,出了车祸的男孩时,她又一次由衷的感到哀伤。那个男孩的右腿膝盖肿大,胸口上抢救用的仪器都还粘着,他们组的男生由于男孩尸体的过于僵硬,竟在不经意间掰骨折了。尽管她知道这些尸体很多是无人认领或被判处死刑的死刑犯,可如果一个人面对着同类都能无动于衷的漠视,那么这个人的心灵该是怎样的荒凉呵!

那天晚上,她又一次落泪了,在晶莹向下滑落的泪珠中仿佛倒映着一些很微茫的光彩,静静的闪烁在她的心中。

我的身体是3万块钱卖给医学院的,因为我无人认领,所以他们就任意的处置,被装入冰冷的大铁箱内,成为一个被解剖使用的标本。我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漫无目的地走在热闹的校园里,我望着来来往往的大哥哥,大姐姐,如果我能够顺利的长大,如果我的父母未曾抛弃我,如果父亲未曾违规驾驶,如果母亲没有再嫁,如果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我想我到了这个年纪,我也该和他们一样吧,一样的开心,一样的快乐,一样的嬉戏玩闹……我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但我听到了一个大姐姐内心的哀哭,我寻着悲伤看到了她。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直跟着她,看着她的转变,看着她的成长,我相信她会成为一个好的医生。也许冥冥之中命运早有安排,她上局部解剖课时,他们这个班刚好分到的是我的身体,在他们剖解时,我便感觉到了意识的消散,我知道我的时间是不多的,可再多的时间给我生活在已不是人间的人间,我又有什么开心的呢?

我看着他们青春期的面容,我知道他们会变得习惯这些血色与骨架,在入睡后再也不会被这些所惊吓而醒,他们会在宿舍里面讨论这些被常人所忽略的内容,他们最终会变成一个个好的医生,帮助一个个向往生的人寻找光明,哪怕我将再也寻不到光明。

我发现我现在真的很快,我肆意地穿梭在城市中,我跑去收养我的福利院,看着梅姨依旧照看一群家伙,他们大多又是悲伤所填满的,但填满的悲伤中也有着希望的蕴藏,哪怕仅仅是微乎其微的些许,但只要有,就是生。

我曾经仰望着高楼,可现在我知道,比高楼更高的是人心;而现在,我站在高楼上,我将俯视这苍白的人间,用哀默的神情吹响天国的号角,在静默的独奏中送上永恒的祝福,哪怕我再也无需言语,哪怕我已经沉寂于虚无中,可我终将永生在她的泪水中,他们的生命中。

(谨以此文送给我医学院的朋友及她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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