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其实顾灼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临近年关了,他自己也在暗自琢磨,如果宋凛工作不忙的话,他就想着趁热打铁,直接把人带回家过年得了。但如果宋凛要是工作忙的话,在纽约陪着过也不是不行。
顾灼打算的挺好,认为自己把方方面面都给想到了。可他千算万算,却唯独算漏了自己这边的情况。
公司年前发的最后一批货出了问题,再加上先前潘克擅自挪用公款的事,现下公司的那群股东直接吵翻了天,顾灼也不能再接着用远程连线处理公务。
两人刚袒露心意没多久,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刻,再加上宋凛的病,顾灼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人栓裤腰带上,怎么可能舍得走,但现实情况却是由不得他选。
其实宋凛能体谅,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都这么多年了,这个春节过不过,与他都没什么意义,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逃避,有些厌恶这种合家团聚的日子。
因为无论去哪一边,他都像个外人。
但顾灼显然不这么想,他觉着自己这才承诺没多久,就连个春节都不陪着,心里别提多愧疚,接连好几天对着宋凛都是带着小心的讨好、轻哄之色,无论宋凛怎么宽慰都不起作用。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宋凛回国的前一天。
冬去春来。
时间一晃就要到顾灼作为设计师的第一场秀的开办时间,地点选在了为传媒大省的北城。
宋凛为了能够如约而至,接连熬夜好几天赶项目总结报告,以及带领团队做最后的项目结尾。
春季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经济区。
各国公司的参会人员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耳机中传来的翻译语言,全然没注意到,有一道人影从身后的同传箱里闪出。
室外没有暖气,料峭春寒,宋凛拎着羊绒大衣躲进了走廊尽头的隔间里,他面色依旧沉隽,但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现如今真实的情况。
又来了,又是这样,又是这个时候。
宋凛脑中不断会闪着上次峰会的失败,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各种不好的声音,它们带着刺骨寒意从耳中一路冰封到四肢百骸。
药物在此时已然失效,但不同于上一次的情况,这次宋凛有了不可阻挡的底牌。
他哆嗦着手,拨通了顾灼的电话,一声又一声,传递着求助的呼唤。
在几声后,电话被接通,顾灼沙哑压低的嗓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怎么了,bb?”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顾灼也不喊宋凛,宋首席了,就抓着个bb喊。这要是放在平常,顾灼这么喊,宋凛还会觉得害羞,不好意思,但现如今,相去两国,孤立无助的情况下,这一声bb像是强效镇定剂一般地注射进宋凛脑中。
宋凛情绪忽地上来,他终于不用再伪装,瘪着嘴回道:“顾灼,我怕。”
一声我怕,因哽咽忽止的尾音勾起心疼的酸麻,顾灼那边响起‘啪’的开灯声,他说了句转视频后,便将电话挂断,而后下一秒,一个视频电话便拨了进来。
视频那头,南城的初阳还未破开大雾,顾灼也显然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胡子拉碴的,颈后的碎发也不安分地胡乱翘起。
但他没时间去理会这些,他紧张不已地盯着宋凛看了一会儿,确认他暂时安全后,才软着声音问道:“怎么了,你怕什么?吃药了吗?”
“吃了,我吃了,可是..可是它们不起作用,”宋凛委屈又可怜,“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怕,我突然就害怕了,然后那些念头、声音也就跟着来找我了,idonnotknow,ijust..justottrolmyself,你知唔知,我番后就又开始发抖,我的手也抖,全身都在抖,我条背就好似被冻住噻,它....”
说着说着宋凛就开始流泪,他手抖动的频率也在不断加快,幅度也越来越大,像是小脑被人捣坏,所有的肢体行为都开始不受控制。
宋凛的语言混乱且无序,中粤英法德各种语言随机切换,顾灼只能从断断续续中获取一些信息,但无论怎么难懂,这却他真实、毫无保留的倾诉。
过了几分钟,待宋凛又开始重复相同内容时,顾灼才温柔地出声打断。
他盯着屏幕后的宋凛说道:“bb,宋凛,宋首席,看着我,看着我。”
顾灼接连说了好几次看着我,才使宋凛将涣散的目光集中到他脸上。
顾灼操控电脑,从宋凛的歌单中选了首舒缓的音乐,伴随着治愈女声的扬出,他隔着屏幕摸了摸宋凛的眼眶,诱导性地说道。
“你知道的,不是吗,宋凛你很清楚你在害怕什么,没关系的,你说出来,我听着。”
顾灼肯定一早就把宋凛的歌单给听完了,不然怎么能这么迅速地从七百多首歌中,精准地选出能安抚宋凛情绪的歌曲。
这也确实是宋凛每次都用来安抚情绪所听的歌,再加上顾灼一直劝慰、诱导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宋凛弓腰拄着膝盖,在急促的呼吸中,逐渐将脑中的思绪理清。
宋凛抹了把脸上的泪,吸着鼻子看向顾灼:“我之前,因为抑郁发作,我在一场国际性的会议上,在做汇报翻译时,犯了很严重的翻译错误,虽然最后补救过来了,但是这在工作上个不能容忍的错误,我也因为这个被降职,调回了国内。”
听着宋凛逐渐稳定下来的状态,顾灼藏于桌下的手才慢慢放松,但他脸上却没显现,他低嗯了一声,继续引导道:“然后呢?”
宋凛跟着引导走:“然后今天我做达沃斯经济区的总翻,我同传做完了,但身为首席,接下来领导人汇报翻译得由我来做,就是,就是和上次的情况一样,我又开始抖,你知道吗,我刚才做同传的时候,笔记我都记不好了,最后一段我差点给翻成法语。我脑子里很乱,就像是得了语言失调症一样,各种语言在我脑子里跟唱戏一样,咿咿呀呀的....顾灼顾灼,马上就到我了,我这又会和上次那样了,我又会失误。”
听到这里,顾灼也从这一大段话中抓住了宋凛害怕的主要点——因上次失败而造成的心理阴影,并伴有抑郁倾向的发作。
其实这还是两人在一起这么久后,顾灼第一次面对宋凛的抑郁状态,比想象中的要好,但再怎么说也是第一次,顾灼根本没有经验,只能先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尽可能地用着所学所知来和宋凛一起渡过。
顾灼调整了一下摄像角度:“好,bb你先听我说,我问你,你脑子里现在除了关于这件事的害怕,还有什么其他吗?有..那些不好的想法吗?”
这个不好包括的含义有很多,不单局限于那些有关死亡的。
宋凛怔愣着犹豫挣扎,他抿了抿唇,但就在准备回答没有时,顾灼却突然开了口。
宋凛顺声望去,只见顾灼坐在桌前,目光沉沉,那眼神好似能穿透屏幕直抵宋凛的内心。
他声音低哑:“别说谎,宋凛,别说谎,有没有。”
这话问完,俩人间,隔着屏幕陷入了一阵压抑的沉默中。
这沉寂大概持续了好几分钟,顾灼才听到宋凛从齿关中挤出的‘有’。
宋凛垂着眸不敢看顾灼:“我想睡觉,顾灼,我想睡觉,就是那种能一睡不起的,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任何伤害的睡过去,然后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这虽然没有自残那种行为带来的伤害大,但这却是直抵死亡,并且具有可实操性的,安眠药,过量致幻等等都可以。
顾灼脑中顿时闪现了很多,他立即去翻查宋凛的药物,还好,他发作时更多的是嗜睡,医生并没有给他开安定类的药物。
顾灼松了口气,他先将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而后问道:“你汇报翻译什么时候开始?”
宋凛看了眼时间:“大概两到三轮轮班后,45分钟左右。”
“好,那你现在睡觉吧,”顾灼当机立断道。
宋凛被这话惊得一时回不了神,他呆愣地看向顾灼,不敢置信地低呼了一声:“什么?”
“我说你睡吧,”顾灼冲宋凛宽慰一笑,“你看,你后面那个沙发,我目测长度应该是能够刚好能让你平躺着的,旁边还有毯子,正适合睡觉不是吗。”
“可是我不能睡..我等会儿还有...”
“我喊你,我提前喊你,”顾灼将身后的窗帘拉上,透过屏幕,在宋凛眼前营造着舒适的安睡景象,“别担心bb,都交给我,你只用安心地躺在沙发上睡觉,短暂性地逃避这个世界,逃离你脑中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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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可能是因为药效上来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顾灼哄人的声音太过于好听,总之,宋凛就着抱枕和大衣就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他本以为自己最多眯一会儿,但出奇的,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最后还是顾灼持续不断地喊了好几分钟才将宋凛喊醒。
宋凛刚醒时还有点迷糊,待他完全清醒后,才猛地发觉,他的颤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而脑中耳中那些混乱的思绪与声音,也全部都被理顺。
除了酸涩的眼眶外,宋凛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顾灼看着他不敢置信的呆愣表情,松口气的同时,也慢慢舒了心:“以后都给自己一个短暂的逃避时间吧,很多事情,其实越急着去面对,越做不好。”
说到这里,顾灼的话锋却忽地一转,有些严肃且郑重地说道:“不过,逃避归逃避,逃避完事情还是要面对的。宋凛,你睡了大概三十五分钟,还剩十分钟。我希望,我也相信,你能够从跌倒的地方再站起来的。”
听着顾灼的话,宋凛才猛地回神,想起来等会儿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其实像这样的汇报翻译,在他这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他做过不下几十次,上万人的他都过来了,更何况这才是一个区的几千人。
只不过,上一次失误的场景实在是太过于深刻,以至于,他现在陷入了一种自我否定的怪圈中。
宋凛又开始有些抖了:“顾灼我..我可能没有办法,场景太相似了,我只要一想到要面对那么多人,甚至可能会在那么多人面前再次失误,我就...”
“那就不面对那么多人,”顾灼将镜头拉近,他整张脸霸占着宋凛的屏幕,霸占着他的视线,“那我们就不面对那么多人,宋凛,你翻给我听,你只翻给我一个人听,这样一来,无论成功也好,失误也罢,都只是我们俩的事了。”
这时,门外传来同事的声音,提醒着宋凛交流会结束,轮到他上台进行汇报翻译了。
顾灼冲宋凛笑了笑:“去吧,我的宋首席,我静音,你把我揣兜里悄悄带上台,然后只翻给我一个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