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虽说顾灼对mect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是他平常在电影里却看到过不少电疗的场景。
那场景光是看,都能体会到治疗之人的痛苦。更不用说邓潮如今这般,详细地描述出来,眼里的悲痛与悔恨异常刺目。
顾灼将视线再次投向那扇铁门,周遭的氧气像是忽地被抽空,每一寸细胞都透着缺氧的窒息感。
他无法想象宋凛躺在那张床上被推出来的模样,也不敢想。
顾灼粗重且深度地吸了一大口气,他艰涩地开口承诺道:“我不会的,我不会让他走到需要做这个的地步。”
听着顾灼的承诺,邓潮没说什么,他见过了太多像这样的誓言,但最后能做到、履行的,却少之又少。
看得、听得、见得多了,自然也就没什么波动了。
邓潮礼貌性地嗯了一声,而后道:“继续走吧,不过先给你提个醒,从这里开始往下走就是住院部了,有些地方我没有权限进不去,进得去的地方,里面会遇到什么场景我也预估不好,但总之你要有心理准备,并且不要发出大的声音,毕竟这里是精神科。”
最后一句给顾灼提了个醒,他立即回神,收拾好情绪,低应了声后便跟着邓潮继续往下走。
五百万已经窝进邓潮怀里睡着了,整个毛绒绒的脑袋全部埋进了棉服里,邓潮怕她掉,中途停下。
邓潮将五百万从棉服中捞出,托着她的肚子和脑袋抵到顾灼面前:“麻烦你先帮我抱一下,我把腰绳收一收。”
看着眼前半眯着眼、哼唧哼唧的小狗,顾灼有些手足无措,就像当初顾清将她儿子抵到他怀中一般。
顾灼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讪讪地问道:“这个...要怎么抱啊?”
“一只手托着她的腋窝,另一只手兜着她屁股,”邓潮手把手地交,“不用担心,我给她擦过屁股了,不会有屎。”
“啊,好。”
顾灼应了声,从他手上把五百万接过,五百万应该是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抱在手上就一小坨,身上也没几两肉,顾灼抱着还能摸到她皮下的骨头。
但强健有力的心跳却在手心处鼓动,穿过浅薄的皮肤,彰显着生命的力量。
五百万很乖很乖,她试探性地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顾灼的手腕,而后便脑袋一歪,枕着腕骨用着那黑宝石一般的水润双眼,可可爱爱地看向你。
在那一瞬间,顾灼被她看得,心一下子就软了,他情不自禁地撸了撸她的毛,问道:“五百万多大了?”
邓潮将衣链拉开,回:“不到两个月。”
“这么小?”顾灼有些惊愕,“这是一出生就抱过来了吗?”
邓潮边收紧内衬的腰绳,边回道:“没有,一个半月的时候才抱过来的,到现在还没两个星期。”
顾灼了然地嗯了一声,他给五百万逆着顺了顺毛:“还这么小,平时难带吗?”
“不难带,泰迪很粘人,也很聪明,只要认主了就不难带。”邓潮将腰绳系到最紧,而后将衣服拉上,从顾灼手中将五百万接过去,揣进棉服里,“怎么了?你也想试着养养?”
顾灼看着一头埋进邓潮棉服里睡觉的五百万,抠了抠侧额道:“嗯..也不是。你这个,是为了安柯语抱的吗?”
“是,”邓潮答应地毫不避讳,“是给她买的,医生建议的。”
顾灼也料到是为了安柯语的病,他思忖了片刻,问:“那...有用吗?”
“有..用吧,”邓潮瞥了一眼怀中的小东西,“至少她现在已经不想出家当尼姑了。”
“当什么?当尼姑?”顾灼被这话惊了个好的。
相反,邓潮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平静地嗯了一声:“她前段时间某天一觉醒过来,就开始百度出家当尼姑的条件,说她要出家,要当尼姑,要摆脱世俗,超脱灵魂。”
“这...她怎么会这么想,”顾灼实在是弄不明白,“你们两个人...她再怎么也不该想着去当尼姑啊。”
一说到这儿,邓潮轻笑了一声:“谁知道她呢。不过顾灼,你要知道,这对抑郁症病人来说是很正常的,就脑子里总会突然有些奇奇怪怪、不受控制的想法。有可能是像这样一觉醒来,也有可能是上个厕所之后。”
“情绪,想法,念头等等这些与大脑有关的,从患上这个病以后,就都是不受他们所控制的了。就像是每天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随机抽卡,是好是坏,全凭运气。”
正说到这儿,还没等顾灼接话,一声暴虐、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便凭空炸开,顾灼被吓得颤抖了一下,他顺着声望去,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寸头男孩,正满脸涨红、訾目裂眶地朝地上摔砸着东西。
砰的一声,旁边一小女孩的水壶被殃及,玻璃伴着清水碎了满地,那位男士跟斗牛见了红一般,猛扑上去,在男护士将他按住前,抓住破碎的玻璃抵上了自己的手腕。
不过好在,男护士们的力气和速度都比他大、比他快,在他付诸行动前,及时制止。
前方吵嚷一片,但护士和医生们经验十足,不慌不忙地处理着,不消一刻钟,派药处便又回归平静。
而住院部的病人们也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纷纷自觉地重新站好队,像是提线木偶般,开始跟着队伍一步一步地上前拿药。
唯有匆匆赶来的家人,惊慌失措地,哭喊着冲里跑去。
平日里看着电视电影中,那些走极端的人可能还没什么感觉,但正当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摆在你眼前,那种看着他在濒危中即将消失的感受,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
顾灼不禁设想,如果那个人再快一点,又或是那些护士再慢一些,那么他站在这里,就要亲眼目睹一条生命的消失。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突然到,顾灼根本无法用他引以为豪的理智,来镇定回神。
相反在一旁的邓潮就显得淡定很多,他不急不忙地松开按紧急呼叫的按钮,而后带着顾灼去护士站报备预警。
待顾灼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走到安柯语所在的病房区隔中了。
顾灼依旧后怕,他颤着声问道:“刚才那个男人...他们发病时是都会这样吗?”
听着顾灼的话,邓潮不满地皱了皱眉,但他先没说什么,而是回答道:“不是,刚才那位男士是重度躁郁加重度焦虑,所以情绪上来时才会这样。抑郁症的话,会有这种走极端的想法,但波动不是表面的,而是内里的。”
邓潮的话让顾灼略微松了口气,但正当他想开口说话时,邓潮却突然定下脚步,转身面对着面,双目沉沉地盯着顾灼。
他语气低沉道:“顾先生,在这里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你可以说他们情绪不对,或者情绪波动、上涌,都行。但请不要用发病、发疯这类的字眼,他们自己可以这么形容,但是你不可以,我不知道其他人,但就单我家里的,你家里的那位,心思都是敏感到不行的人,这样的字眼,是很刺耳的。”
邓潮的话语让顾灼心头一跳,他神色慌乱且自责:“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会注意的。”
看着顾灼的脸色,邓潮的神情也渐渐缓和了下来,他摇着头摆了摆手:“不怪你,抱歉,是我对这些词太敏感了。”
说到这儿,邓潮不知想到了什么,话头一转:“不过这是认真的,你需要非常注意,这个没有和你开玩笑。对于他们来说,你的神情,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被无限放大的,如果真的要举例的话,就可能像是现在网上他们所说的细节怪物,你稍微说不对了一个字,都有可能是刺激到他们点。”
细节怪物,重在细节,困于怪物。
顾灼忽感到压力重如山,他心里十分没底,怕做不好,请教道:“那除了这些字眼,还有哪些是需要注意的?”
“这个不好说,每个人的情绪敏感点都不一样,”邓潮带着他继续往下走,“就例如我们家娇娇,她情绪上来的时候,会把自己贬的一无是处,什么脏话都用来骂自己,对自己十分厌恶。我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后来陪她做心理治疗,医生给她催眠才弄清楚,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她父母不理解,她每次情绪不对的时候,她爸爸都会叫她别再发疯了。所以发病、发疯这两个字是她的敏感点。”
听到这里,顾灼有些明白了,他点头道:“所以是要注意家庭情况是吗?”
“是也不是,”邓潮说,“从他出生到现在,你决定陪伴他的这一刻起的方方面面,家庭、童年、工作、爱好等等都要注意。要弄清楚造成他抑郁的根本原因,他或许会和你说,但有时候也需要心理疏导的辅助手段。”
说到这里,邓潮脚步一顿,推开了手侧的门,他带着顾灼走进去,里面是一家独立病房,但如果忽略那竖立的吊瓶,这布置根本不像病房,倒像是一个温暖温馨的公主房。
邓潮带着顾灼进去,介绍道:“这是我们住的房间,你随意看看,有想问的就直说,我先给五百万擦一下脚。”
顾灼应了声,而后便在房间里转了起来。
其实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病房的模样,比如床头有着紧急呼救的按钮,床头柜上有着各色各样的药盒,还有着...内带绒圈的手铐?
也不能说手铐,倒像是为了防止孩子在人群中走失用的牵引绳。
顾灼拿起来看了看,正当他想询问时,邓潮的声音却突然从厕所门口传来。
他给五百万套上小鞋,神色平静地解释道:“这是晚上睡觉用的,她以前...会晚上躲到厕所里自.残,有好几次,不是那种用刀的,她用针,一点点扎进那些容易被衣服遮盖住的部位,以至于我很久都没有发现....”
邓潮说到这里,手中的五百万突然仰头尖锐地叫了一声,他哆嗦着松了手,低声说了句抱歉,而后开始给五百万顺毛安抚。
听完这番话语,顾灼手中的手铐忽地有千斤重,他心中酸酸麻麻地抽疼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房间内的气氛沉默着,直到邓潮给五百万穿好鞋,他走过来将手铐拿走放回原处:“所以,不止要检查手腕、脖颈那些地方,也不止要仅仅只藏小刀、刀片等,针、玻璃等等尖锐的,全身上下能被刺破出血的,都要注意。”
“我见过有用马桶底下螺丝钉的,也见过用木炭铅笔的,太多种了,多到你想象不出来,而我就算一个晚上醒来很多次,却有时候还是阻止不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只想让她活着。”
说这话时,邓潮是背对着顾灼的,窗户被遮住了一半,他的身影被笼在阴影里,像是黑雾中踽踽独行的无望者。
背脊弯下的弧度,如同被折断的傲竹。
顾灼难受压抑的想哭,他不忍地偏过头,哽咽着说了声我明白的,重复了好几遍。
人类的悲欢并不是不相通的,只是感同身受的有无罢了。
邓潮用了点时间调整,待他再转身时,情绪已然整理好,他给五百万穿了件喜庆的红马甲,抱着他带着顾灼走了出去。
路上遇到了一个护士,她将安柯语下午要吃的药盒给了邓潮,邓潮拿到药后又带着顾灼折回去取了个保温杯。
顾灼看着他熟练地数药动作,问道:“这里所有的病房都是这样的吗?”
“不是,只有私人病房。”邓潮将氟西汀掰成小块,抬头问道,“你想去普通病房看看吗?”
顾灼想了想:“宋凛以前住的哪种?”
“在这里的我不知道,”邓潮将盒子按好,“京市的时候,是住的四人间。”
说到这儿,邓潮又补充道:“其实普通病房和私人病房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普通病房突发情况更多一些,因为有时候一个人情绪的波动,会容易带起其他人的。哦对了,如果以后你到这里陪住的话,记住,有突发情况时不要急着冲上前,一定要先按紧急按钮,就是墙上的那个红色按钮。”
邓潮边说,边给顾灼指。顾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每隔那么一段距离,墙上都会出现一个突兀的红色按钮,上面用英文标着紧急按钮的字样。
顾灼看了一眼后就即刻收回了目光,他面色惨白,抿着唇点头表示知道了。虽然他心里不希望有这个如果,但也要做好准备。
两人商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去普通病房,因为邓潮急着回去给安柯语喂药,顾灼也表示理解,便顺着私人病房区往回走。
顾灼回看了一眼竖立在私人病房区的扫描仪,问道:“什么样的情况下会需要住院?”
“一般来说,当出现走极端情况时就需要了,”邓潮说,“但也有人中度就开始住院,看你自己的选择,当然也可以不住,只要能按时按量的吃药,放松心情,保证安全,住院、住佛寺、住山庄其实都差不多。”
“住佛寺?山庄?”
“对,”邓潮带着顾灼走向精神病里给病人安排的一天时间表前,“在娇娇读大学的时候,每年放假我都会带她去佛寺里住段时间,又或者去山庄,礼佛、写书法、钓鱼、卷烟等等,把时间给她排满,不让她东想西想,脑子完全放空。”
顾灼一边听着邓潮的话,一边看向那张时间表,其实和邓潮的安排差不多,都是些能够让人忙碌,但却不觉压力的活动。
邓潮继续补充道:“很多时候,他们情绪不对就是思想不受控,这时候陪伴者首先是要耐心地引导他们说出引起点,给予安抚后,要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进行一些能让脑子放空的活动是最好的选择。”
“就是不能让他们继续纠结那个念头对吗?”顾灼确认道。
“对,越纠结就越是死胡同,走不出来的那种,”邓潮将五百万溜回来,引着向前走,“选择有很多种,主要还是依具体情况而定,但有一点永远不会变,那就是陪伴和耐心。”
“抑郁症这件事,患上了就不是那么容易治愈的,很有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但你要知道,黑暗不会永远笼罩谁,也没有谁会永远想活在黑暗中,除了患者本身的自救,我们陪伴者的外拉也很重要。”
“我刚刚这一路像你展示的这些,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反复的情绪,不受控的自残,寸步不离的陪伴这些都是最基础的,而你要做好的准备却远不止这些,如果你的爱意与耐心不够,未来的各种情况终将耗尽所有,而到时候,怎么说,就应了那句话‘yousavethemfromthedrakness,butpushthemintoanother.’”
说到这儿,邓潮也刚好带着顾灼走回一开始的门口,透过玻璃门朝里看去,宋凛正搂着安柯语听歌,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美好的空灵且不真实。
邓潮将五百万抱起,看向顾灼:“顾灼,我见过很多信誓旦旦地说着会陪到最后,但最后大多数都成为了新的一道伤疤,这条路会比你想象的要累很多很多,但他也比你想象的要更爱你,我希望你是真正考虑好后了再决定推不推开这扇门,宋凛还给你留有选择的机会。”
选择的机会。
听着这话,顾灼眼眶涨疼的酸涩,他又回想起前天晚上宋凛的主动,以及这两天抵死的纠缠,突然一切就都明白了。
宋凛确实是给他留了退路,但却没给自己留,狠心又温柔。
顾灼哭着笑了,他抹了把泪,而后便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那扇门,大步冲宋凛走去。
阴影盖住烧人的阳光,熟悉的木质姜玫香臣服于鼻下,宋凛鼻翼翕动,眼睫开始颤动,他慢慢扯出一个微笑,而后闭着眼抓住顾灼的手,轻声说道:“回来了啊。”
顾灼低嗯了一声,回扣住他的手,将他拉起来抱在怀里,轻声说道:“回来了,宝贝,我刚才一路上想了想,回去后我买套离你公司近点的房子,养只粘你的狗,然后..顺带附赠一个爱你的我。而这次我想霸道一点,你没拒绝的权利,只能接受。”
听着顾灼的话,宋凛将头埋在他衣领处,跟认主的小狗似的蹭了蹭,闷声郑重地应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加今天的。明天带我家狗狗去打疫苗,就不更了。
以上内容有关抑郁症的,依据情节和个人经历而定,如果不同,还请谅解。
感谢306病房的x先生以及w小姐提供的素材经历。